第十六章 東邊日出西邊雨
吃過早餐,長徵隊準備離開庫車,朝阿克蘇方向進發。路上要帶的乾糧昨晩上都準備好了,是油炸的面片。忽然間,商運站的職工同志們圍上前來,要我們別走,要求我們留下來幫助他們。
這可出了道難題呀!工人同志們熱情這么高,的確是誠心誠意,怎能一口拒絶?戰友們有的去意已定,也不能勉爲其難。好在排里一向民主意識強,於是尊重個人意願,各人自主決定。結果一分爲二,走或留人數大體相當。走的以女生爲主,留的男生佔多數。
當晩,留下的隊員與工人同志們開了個會,我們給他們送了我們自己油印的《毛主席語録》,雙方交談得很晩才入睡。
第二天清晨五點半,我們聽到屋外有響動,開始不知道是干什么,後來才得知是司機們在“烤車”。那個年代,國內汽車發動機都是採用化油器技術。因爲北方地區冬季氣溫低,車子必須預熱,要不根本無法上路行駛。我們儘管倦意很大,但想到第一炮要打響,於是趕緊起床,幫司機們搭把手,干些挑水之類的活。
中午,我們留下來的人分成了三個組,小兔子等三名女生各到一個組,分組跟工人們一道行動。晩上則一起參加他們的大會。
後來,聽説步行的戰友們一路上也很順利。有一天,得知宿營地附近有個牧場,第二天特意去看了看。去時正好是喂駱駝,只見飼養員在一個臉盆里攪和着什么,然後捏成一個個小皮球大小的糰子。駱駝聽到召喚,很聽話地跪下前腿,低着頭。飼養員就往它嘴里塞糰子,塞進去一個它就仰頭呑吃一個,很是有趣。
生性好動的“爛鼻子”伸手朝一只駱駝背上用力拍打了一下,沒料到駱駝突然轉過頭來朝他打了個噴嚏。霎那間,兩股沙流不偏不倚,全噴在了“爛鼻子”臉上。他猝不及防,連滾帶爬地逃到旁邊,一邊揉眼睛一邊喘大氣,逗得大家哈哈直笑。
牧場建在河邊,河寬二十來米,水流緩慢。飼養員説,駱駝的飲水量相當大,飲水速度也相當快,一分鐘之內能飲水10 到20
升。但是駱駝對每種植物卻只採食一小部分,即使在植被極差的地區,也從不吃光所有的牧草。
當聽到戰友轉述這幾句話時,我不禁有些動容。這一路上,我們見得最多的就是駱駝。每到一個道班,總能看到駱駝在塵土飛颺的砂礫路面上,邁着均匀的步子拉着刮路板護路。駝鈴伴着孤影,無言地行走,刮路板刮過之處路面平整,而駱駝和道班工人渾身上下全是土。有時候路過道班已近黃昏,也總能看到道班工人拿把掃帚在爲駱駝全身上下掃除塵土,駱駝則靜靜地臥在地上,慢慢咀嚼着草料。
駱駝被譽爲“沙漠之舟”。它性情溫和,負重無怨,面對前路艱辛總是不知疲倦。我想,我們長徵隊幾乎天天能見到駱駝,無形之中已經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它們視爲榜樣,激勵自己,一路前行。
商運站可不像牧場那樣充滿詩情畫意。工人同志們夜以繼日連軸轉:白天“促生産”,晩上“抓革命”,革命生産兩不誤。而我們呢,也按照“長徵是宣言書,長徵是宣傳隊,長徵是播種機”的説法,積極熱情地幫他們做宣傳。
這些日子里,工人們對我們很照顧,將6毛錢一天的伙食費補助到8
毛錢一天。伙食很好,鋪蓋也熱乎。有一天,我脫掉棉衣稱體重,竟然達到了120 斤!
站在一旁的“老中醫”唐建國很有感嘅地説:“有的人吃了睡,睡了吃,長一身的膘;我們是吃了走,走了吃,長一身的勁。你看你,到新疆來以後,飽飯隨便吃,牛羊肉沒斷欠,長得比我還高些了。”
我高興地説:“到農一師報名參加兵團,估計應該身體會合格。”
唐建國説:“那完全沒問題。你和彭龍正都會過關。我這雙平腳板,只怕又會被抓住做文章。”
我説:“放心。到時候,我們還是照樣出面幫你打圓場。”
唐建國笑着連連點頭。
第十七章船到碼頭車到站
1967 年1 月31 號,“五湖四海勞動大軍長徵隊”林二排的紅旗終于挺進到了阿克蘇。
阿克蘇,維吾爾語意爲“白水城”,地處烏魯木齊與喀什之間,區位優勢明顯,水能資源豐富,是“中國棉都”“瓜果之鄉”。
有好幾支長徵隊相繼到了這里,都很高興:”終于有好飯吃了!”這一路上,我們的主食多是麵食、乾糧,很少吃到大米。而阿克蘇的大米堪稱一絶,有“一地開花香滿坡,一家做飯四鄰香”的贊譽,連歌里都唱到“阿克蘇的大米白油油,做成了抓飯香又香”。
阿克苏市大十字
特別是,這里的大米熬出來的粥,冷卻後上面會浮一層像油一樣的濃稠米水,當地稱爲“米油”,我們湖南叫做“米湯”。不光好喝,還有補中益氣、健脾和胃的功效。所以吃飯的時候會發現,大家都首先排隊舀粥。
這天晩上睡得眞香!每個人都一人一床扎紮實實地睡了個安穩覺。這一路走來,除了到市、縣休整,基本上每晩都是打地鋪,大多數地方還算過得去。遇上條件不好的,只能在鋪着一層薄薄麥草的地上對付一夜,硌得腰背生疼。有時候分散在老鄉家里借宿,上半晩還暖和,下半晩卻涼嗖嗖的。有的道班房住地狹小,只能男女擠一屋,中間隔條窄窄的“楚河漢界”。不過,即使再艱苦的條件,來自四面八方的隊友們卻沒有怨言,相互之間親如兄弟姐妹。有一晩,宋光屛和裘眞理悄聲問“河”那邊側臥者何人。黑暗中,小男生壓低嗓門説了句“兩位姐姐,阿拉蘇州人。”便不再吱聲。第二天早晨一看,竟是西安的胡立武!一時在排里傳爲笑談。
相比睡覺,還有一個令人尷尬而又不太好説的小事,那就是“內急”。在一望無際的戈壁灘上,毫無遮攔,怎么辦?只能故意“掉隊”到隊伍的最後面,且又確定不被前面的人回頭看見,然後私下迅速解決。可是天冷地凍,完事之後往往兩手僵硬,以至扣不上褲扣,繫不上腰帶,平日看似簡單的動作要暖暖手才能完成。接下來,還得奮力向前,追趕上走遠了的隊伍。
再有,要是冰天雪地,腳凍裂了,出了血又結冰,冰碴子紮進肉里那個疼啊,鑽心!
現在好了,船到碼頭車到站,再無須多慮了。
一覺醒來,李育咸從指揮部收到了媽媽從西安發來的三封電報。前天上午一封“速歸”、下午一封“速歸”,昨天一早又一封“急速歸”。李育咸一下懵了,這是咋回事呀?家里沒出什么事吧?他靜下心來琢磨了好一陣,估計媽媽一定是聽説了自己班里的同學們早已經都回到學校了,而他和胡立武兩人外出快兩個月了還沒回家。眼看就“立春”了,沒幾天就要過春節了,得趕緊回家團聚呀,才這樣着急地催促他回家。
無獨有偶,我們也收到了班上同學從長沙發來的電報。從我們三人的名字(龍正、建國、新心)當中各取一字,組成收報人“龍建新”。電文是:“兄將病變,危,速歸”,隱含暗喩。看來,同學們也是在爲我們的安危擔心。
緊接着,“五湖四海勞動大軍長徵隊指揮部”也傳來通知,各個長徵隊到達阿克蘇以後,由指揮部統一組織赴塔里木農墾大學參觀,然後儘快離開,返回烏魯木齊。按上級指示,塔里木農墾大學自即日起,停止接待來自全國各地的參觀學習。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我們感到難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兩個月之前萌發的美麗夢想,猶如一只騰空的氣球,一路上沐風櫛雨、跌宕起伏,始終不渝地朝着旣定的目標前行,眼看離勝利的彼岸僅有一步之遙,卻在瞬刻之間被戳破而化爲泡影。有“地利”,有“人和”,獨缺“天時”啊!
第十八章塔河側畔念胡楊
2 月2 號下午,指揮部安排車輛拉我們到250 里外的阿拉爾,參觀塔里木農墾大學。這可是我們這次長徵的終點啊!
塔里木農墾大學,是1958 年10 月15
日在塔里木河畔應運而生的,原名“塔里木河農塔里木河農墾大學,簡稱“塔河農墾大學”。建校之初只有19 名敎師,500
多名學生。全體師生員工,“天當房,地當床,田野當課堂;手拿筆,肩扛鋤,大地寫文章”,贏得了大踏步前進。1960年更名爲“塔里木農墾大學”,開始了本科敎學。
塔河農墾大學
我們見到的學校大門,看上去有些陳舊簡陋。混凝土壘的兩個門柱,大約長寬各五十公分,高三米。門柱之間可以並行兩輛拖拉機。兩個門柱上面是用竹片彎曲的拱門。拱門上六塊牌子寫着“塔河農墾大學”,可見還是建校時的老校門。
學校的主敎學樓是一個兩層灰白色小樓,這可比烏魯木齊素凈多了,建築物外墻都刷上了紅油漆。第二層頂上用漢字和維吾爾族文字橫着凸刻着“塔里木農墾大學”幾個字。
長征途中,見過《人民日報》對“塔里木農墾大學”的新聞報道,文章中反復提到“胡楊精神”。我們在中學課本里讀過茅盾的《白楊禮贊》、陶鑄的《松樹的風格》,也從課外閲讀中知道晩清重臣左宗棠西進收復新疆時,帶領湘軍遍栽道柳,被稱爲“左公柳”的故事,但卻沒見到過一篇像樣的胡楊詩文。只知道胡楊又名胡桐,是世界上最古老的楊樹品種。它是沙漠中唯一能大面積種植成活的珍貴樹種,被譽爲頂天立地的“沙漠勇士”,相傳“生而一千年不死,死而一千年不倒,倒而一千年不朽”。直到這次進疆,大家才見到胡楊樹,才知道胡抵達終點楊精神的主要內涵就是“艱苦奮鬥、紮根邊疆、自強不息、甘于奉獻”,和兵團精神是一脈相承的精神體系,在廣袤的新疆大地上,薪火相傳,生生不息。
抵达终点
證書
第二天,在“五湖四海勞動大軍指揮部”領取了抵達目的地證書和有着大紅綢緞布面的“長徵紀念冊”。紀念冊封面上寫着:“贈給赴塔里木農大長徵隊員長徵紀念冊”,落款是:“新疆軍區生産兵團塔里木農墾大學”。內芯印着:“長徵路線:烏魯木齊---塔里木農墾大學”“長徵時間:1966年12月7
日—1967年2月3日”“行程:1200公里”。最後一頁蓋着兩枚紅色印章。而證書上落款印章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新疆軍區生産建設兵團農業第一師政治部”。
赴塔部分戰友集體照從左至右
前排:張鐵軍、李麗娟、呂新釵、費彬彬、魏相民、
宋光屛、裘眞理
後排:胡立武、李育咸、寧順、張丕雲、莊淦、王靜、
張思楠、梁英
手捧着珍貴的紀念冊,每個人的心里都美滋滋的。一項光榮而又重要的使命終于完成了!這2400
里,是我們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儘管沒有什么風險、磨難、挫折,但畢竟還是有過頂風冒雪、翻山越嶺、趟水踏冰的艱辛,付出了自己的信念、意志、勇氣和堅持不懈的努力。
滿滿的成就感滋潤着年輕的心。大家情不自禁地手挽手、肩並肩,來到學校後面的塔里木河畔。寒冬中的河水已經結冰封凍,冰河上來來往往着大卡車,很遠處隱約可見白茫茫的一片,好似千樹萬樹梨花開,想必那就是銀裝素裹的胡楊林。沿河邊不遠處竪着一堆堆的玉米秆,衆人情不自禁地跑步上前玩起捉迷藏的遊戲。唱啊,跳啊,喊呀,叫呀,盡情地宣瀉着……
就在當天,1967年2月3日,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出通知,要求所有外出步行串聯的師生立即回到本地和校區,長途步行串聯全國都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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