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北京的鐵片兒也有過這種暖心的時刻。那是最後到塔里木農大的那天,剛進接待站,一個大黑板上寫着一大堆名字,第一個就是她。一問,是家里寄來了十元錢。“啊?”她頓時驚喜不已。
小劉同班同學張丕雲的爸爸沒有寫信來,卻經常打電話給在烏魯木齊市電信局工作的丕雲的叔叔,牽挂着兒子的行踪。
我們三個長沙來的做法完全相反,自己主動分別往家里寄過信。等到返程回去後得知,家中的三個老母親竟然互相“串聯”上了,時不時地湊到一塊看信聊天,爲我們的安全忐忑不安,擔驚受怕。眞是“兒行千里母擔憂”啊!
從托克遜一覺醒來,吃完早飯我們就連忙出發,步行七公里就到了干溝。干溝,顧名思義,氣候乾燥、炎熱,植被稀少。我們腳下的S
型公路在山間穿梭。一側的高溝,溝底根本看不出有水的痕迹。周圍直立的層層山岩顯現出紅、黃、緑、白多種顔色,地勢有蠻險峻。
我那天的日記上寫着:“今天算是長征中最有意義的一天”。大概是因爲《全國交通系統學習毛主席著作展覽》當天正在那兒展出。我們參觀了這個戈壁灘上的露天展覽。講解員同志送給我們每人一本《學習經驗心得介紹》。當地七中隊的工人同誌留我們住下,要求我們跟他們,還有展覽隊的同志一起聯歡。大家討論後認爲今天雖然走的路程不多,但長征隊不是趕路隊,我們應當留下來向工人同志學習。
下午兩點多開始聯歡,節目共有十幾個。我們表演了毛主席詩詞朗誦、對口詞、小合唱、改編的《四句半》等。工人同志們自編的詩朗誦很有水平,相聲也挺風趣。展覽隊的同志用樂器伴奏演出了精彩的獨唱、小合唱和舞蹈。
其中新疆舞《送給你一束沙棗花》,將新疆人民歡迎年輕人紮根新疆、建設新疆的眞摯感情表達得淋灕盡致:“坐上大卡車,戴上大紅花,遠方的靑年人,塔里木來安家。來吧,來吧,年輕的朋友,親愛的同志們,我們熱情地歡迎你,送給你一束沙棗花,送你一束沙棗花”。我們正是想要去塔里木安家,參加建設兵團,因此看得心潮澎湃、熱血沸騰,報以熱烈掌聲。
沙棗花
我之前沒見過沙棗花,一打聽才知道沙棗樹常生長在沙漠地區,耐寒耐旱,在貧瘠的土地里也能開出美麗的花。花色呈銀白色或黃色,象徵着單純與天眞。沙棗花花語是等待與守望,也寓意着堅毅不屈的性格和美而不柔的風骨。
一位來自江蘇的靑年工人跟我們攀談。他是今年八月來新疆的。開始時很想家,幾乎每天都給家里去信,郵遞員一來就跑去問有信沒有。一接了信就連着讀好幾遍,飯也顧不了吃。他現在每月口糧48斤,伙食費20
元,工資35 元,已經習慣了這里的工作和生活。
末了,他叮囑我們,到阿克蘇後一定要經受住考驗,爭取留下來。還説,到時候,他會拿着沙棗花去看我們。
第十章有驚無險楡樹溝
我發現,在長征路上記下的日記,其中兩個“最”説的是同一天——1966 年12
月20日,也就是在干溝的那一天。第二天的日記説“昨晩是長征以來睡得最舒服的一晩”。的確,工人同志們眞是個個熱情似火。那晩,他們爭着給我們讓出鋪位,本就給我和彭龍正合蓋了一床棉被,後來又加上一件皮大衣。臨睡前還打來了熱水給我們洗臉洗腳,眞是讓我們感激不已。
沒來新疆之前就聽説過,這里大部分地區春夏和秋冬之交日溫差極大,有“早穿皮襖午穿紗,圍着火爐吃西瓜”的説法。來新疆之後才知道,新疆地處內陸,地下水源稀缺,主要靠天山山脈雪水灌漑。儘管日照時間雖長,但晝夜溫差較大,早晩氣溫還是蠻低的。可不是,我們先天晩上還睡在熱乎乎的被子里,第二天一早出門,眉毛眼睫毛很快就都結了冰。一路上全是上坡,冰雪又深,走得很吃力。步行32公里走到九中隊,吃過午飯以後因爲天太冷,我們沒再走了,就近落到和碩縣楡樹溝道班。
和碩縣漢代屬危須國,自古以來就是南北疆交通要道,絲綢之路上的咽喉之地。我們途經時還殘存着漢代烽燧遺址,用黃土夯築的。烽燧也稱烽火台,是古代傳遞軍事信息最快最有效的方法。道班的工人師傅驕傲地説,當年唐玄奘上西天去取經,還在和碩縣的烏什塔拉境內作過停留,然後去的龜兹佛國。聽得我們直咋舌。
和碩縣漢代烽燧遺址
正説着,展覽隊的同志碰巧也過來了。俗話説“一回生,二回熟”,才隔一天又見面很和碩縣漢代烽燧遺址是親熱。帶隊的負責人找着排長,邀我們晩上再次聯歡。有意思的是,還問我們喝酒不,説是楡樹溝有一處泉眼,是優質天然礦泉水。此泉周圍有百年古楡樹環繞,由此得名“楡泉”。新疆商業廳農場還就近建了個楡泉酒厰,釀的酒格外香。
我們沒喝酒,吃過晩飯就準備去聯歡。突然間,我覺得肚子疼,非同一般地疼,一陣一陣刀絞似地。沒多久,好些隊員也説肚子疼。
排長和司務長寧順一碰頭,懷疑有可能是食物中毒,立馬過去找展覽隊幫忙。展覽隊負責人二話沒説,趕緊派車把我們全體隊員直接拉到了“和碩縣烏什塔拉陸軍醫院”。
經醫生檢查和我們口述,判斷結果是吃了爛土豆導致出現的中毒現象。醫生解釋説,土豆發靑或長芽的不能吃,因爲土豆發芽會産生一種叫龍葵素的毒素。質量好的土豆每100
克中只含龍葵素10 毫克,而變靑、發芽、腐爛的土豆中龍葵素可增加50 倍或更多。
解放軍醫生護士都很熱情,逐個對我們作了檢查和處理,髮放了藥品,安排了床位和住處,午夜一點多才安睡。
我們當時有點納悶:烏什塔拉鄉是個回族鄉,沒聽説駐紮部隊,怎么會建一所陸軍醫院呢?不知是誰説了句,好像聽説距離這里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核試驗基地,不過地圖上找不到,應該是保密單位。這個“道聽途説”,當時誰也沒在意。
第二天早上起床後,我們磨磨蹭蹭地集中到了會議室。負責召集的解放軍指導員打趣地批評我們説:“你們行動眞快呀,我等了一個鐘頭。”我們不好意思地笑了。
指導員首先説,你們是長征隊,長征的意義是什么?我問一些同學,大部分是知道的。接着吿訴我們,整隊進了食堂,吃飯前要先背誦幾段毛主席語録,還給我們安排了背誦的先後順序。其中有:“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靑年人朝氣蓬勃,正在興旺時期,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託在你們身上”。
早餐不光豐盛,而且做得很精緻。有饅頭(一兩一個的小白麵饅頭)、菜、粥,病號還可以吃麵條。我吃了兩碗麵條,三個饅頭。排長肚量大,吃了八個饅頭!
飯後,指導員又送來了一大叠報紙,護士同志還送來了很多凍瘡膏。我們稍作休息,返回楡樹溝,精神抖擻地向着與兵團農二師二十六團相鄰的曲惠邁開了大步。
第十一章戈壁灘上存孤本
離開楡樹溝的早晨,隊員們的動作出奇地迅速,集合很快,班與班之間開展競賽,沒有吃早飯就行軍16
公里趕到了曲惠。由於歷史知識匱乏,當時我們並不知道,曲惠是西域三十六國之危須國所在地,有古城舊址和東西兩個城門,是自治區文物保護單位。近在咫尺未能得見,古城舊址及兩個城門隨後即在“破四舊”中被損毀殆盡。我們在那吃了一碗麵條,稍作停留又繼續趕路,下午四點就到了第二工程隊的五中隊。
第二工程隊是個有2500 人的大單位,管理得很規範。我們到後參觀了五中隊的工人宿舍,剛一走進去就驚獃了。
工人們制訂了一個“紅色宿舍的要求”,概括起來就是:“六條線、一清潔”:1.鋪蓋整齊一條線,2.毛巾一條線,3.鋪下鞋子一條線,4.臉盆飯碗漱具一條線,5.提包一條線,6.工具一條線。7.地面平整清潔。看了這面面俱到切實具體的要求,不用形容,不用描述,你都可以想象出來那種少見的整潔。
到後第二天,正好是工人們的休息日。他們有的洗被套床單、有的補衣褲鞋襪,有的打籃球,有的打乒乓球。有位老工人還大老遠地買來白酒,爲扭了腳的大劉作推揉。我們排也就此作了一天的休整,接下來的日子,便和工人們一道勞動。
工程隊接近“半軍事化管理”,工人們一大早起來就要上早操。吃過早餐,上工之前還得先學習。第一天,我們和工人們一起學習的是《愚公移山》。你還別説,這篇文章眞是選對了!來到無邊無際的戈壁灘上,要憑着一雙手,把多得望不到頭的大大小小小的卵石搬到一塊,準備裝車運走。累積起來的石頭也是一座座小山呀!幹這活是需要手勁的,可我們基本來自城市,平日不怎么參加勞動,臂力腕力都小,沒干多久胳膊就又疼又酸,腰也直不起來。
之前聽人説,可別小瞧了戈壁灘的石頭,要是用心掏説不定能撿到里頭的寶石,像什么戈壁瑪瑙、戈壁玉、風礪石、化石、泥石,可値錢哩!但我們成天面對的是風化不了的石頭,硬得很,是做鐵路上的道渣用的,哪會有這種巧遇,我們也不會有這樣的奢望!説實在話,儘管這種勞動單調枯燥,但對我們而言,是一種鍛煉,是一個考驗,同時也是一段經歷。所以,在中途休息的時候,我們和工人師傅們圍着燒起的火堆,有説有笑,忘了疲倦。回到五中隊,吃着塞進嘴里的紅燒肉,覺得比平日里更香。
最値得慶幸的是,當時從戈壁灘路過的另一個排的一位北京同學,用相機拍下了我們的勞動場面。後來他再次遇到我們時,把裝着照相底片的信封交給了彭龍正。遺憾的是,彭龍正不愼將信封丢失,只剩下了一張底片。後來照片洗出來了,前景戈壁灘很有氣勢,後景的人物卻很小,唯一能認出的是高揮着鐵鎬的排里的“美男子”莊淦。在整個長征過程中,我們排隊員的合影和個照全都是在照相館拍的,唯一記録下勞動場面的只有這張“孤本”,痛惜之中更覺得倖運。
刘廷玉
晩上,五中隊的工人、附近公社的貧下中農和我們一起聯歡。我們排小劉獨自表演了評書《婆媳捉特務》。內容記不起來了,當時的印象是,他邊説邊做手勢和動作。表演出的兩女一男三個人物,神態不一樣、説話語氣不一樣,而且語言表達也不一樣,逗得大伙兒直笑,晩會氣氛達到了高潮。我當時就心想,別看“爛鼻子”平時説話似乎有點不着調,干起正經事來還眞有一套。
張丕雲父輩是湖南常德臨澧縣的,算是我半個老鄉,平時跟我挺説得來。我把剛剛心里這話對他説了。小張不假思索地吿訴我,小劉多才多藝、性格開朗、風趣幽默,在學校時喜歡模仿各種人物形象,包括走路説話什么的,活靈活現。在同學當中是“活寶”,有幾次還把老師氣哭了。不過,老師和同學都喜歡他。
我啞然失笑,由衷地竪起了大拇指。
第十二章從天而降衝擊波
在五中隊的這幾天很好。幹活有些累,但伙食不錯,天天有肉,主食變換着吃花捲、發糕、饅頭、麵條。
馬上就要離開了。按照排里的指令,我早晨起來後一連寫了三封感謝信。一封以全排的名義給五中隊,一封以寧順他們的名義給五中隊五班,還有一封以咱們班的名義給五中隊八班。然後又給那位接連三天爲大劉治腳傷的老工人和葉同志各贈送了一個語録牌。
下午一點我們準時出發,沿着公路進發,路旁是烏什塔拉回族民族鄉。“烏什塔拉”,在維吾爾語里是馬蘭花的意思。天陰沉沉的,風刮得挺大,隊旗都有些舉不穩,李育咸於是拿了一根行李繩走在前面牽拉着旗杆。
也不知走了多久,我突然間發現,前方遠處的雪地仿彿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大海,在止不住地起伏翻騰,而且像是有規律地一浪接着一浪地向前推進。而公路兩側的灌木叢,則是一上一下、一伸一縮地張合着,像是在變魔術。我連忙停住,用手揉了揉眼睛。
戰友們此刻也不約而同地全都停下了腳步,有的手指前方,有的張嘴驚叫,有的高聲嚷嚷着。好像是張丕雲嘟嚕了一句“沒準兒是原子彈爆炸吧?”有人馬上接應道,有可能呃,聽説這邊有個試驗基地,不過離這兒有蠻遠。
過了好一陣,遠處的波譎雲詭才漸漸平息,一切又恢復到原樣。
隊伍繼續穩步向前。步行18 公里之後,我們在兵團農二師勝利五場住下了。
第二天一早,廣播里傳來了好消息:就在昨天,我國又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新的核爆炸。
《人民日報》特地爲此出了大紅色的“喜報”號外。報道稱:“1966 年12 月28
日,在中央軍委副主席、國防科委主任聶榮臻的主持下,我國以塔爆方式成功地進行了一次氫彈原理性試驗,這標誌着我國的核武器發展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喜訊傳來,立刻成了勝利五場熱議的話題。
場里有不少身經百戰的老兵,也有雄姿英發的準軍人。他們湊到一塊説古道今,縱橫捭闔,讓我們從旁學到了一些沒有接觸過的知識。比如報道中提到的“塔爆方式”,簡單地説,就是先將原子彈放在一個籃子里然後送上一個一百多米的高塔上,工作人員在地面遠程遙控,然後原子彈發生爆炸。又比如,之所以選擇“高塔引爆”,是因爲這樣能更好的獲取相關數據和資料,而且能夠減輕污染。而我們昨天行軍途中看到的雪地上變化,就是常説的“衝擊波”,通常指核爆炸時,爆炸中心壓力急劇升高,使周圍空氣猛烈震蕩而形成的波動。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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