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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威先生》有續篇——讀冰凌小説《現場辦公會》

聞 齋
 

  哥倫比亞大學的漢學家夏志清生前曾經多次嘅嘆過,他在其著作《中國現代小説史》中捧過四位小説家,其中三位都已經紅了,唯獨張天翼沒有大火。
  細思起來,夏志清這話對也不對。他“捧紅”的這些小説家里有人的確是因他評點而大紅,其中沈從文早已成名但建國後因種種原因被雪藏了。而錢鍾書則是因爲劍走偏鋒、他是做學問的,一生基本上就寫過一部小説。在當年作家大都多産的情形下文學史根本沒把他算作作家,錢自然被淘汰出局;夏志清重新發掘他並將他捧起,這是事實。至於張愛玲,她也是因爲建國後種種原因和“政治不正確”而成了宋代瓷器。革命年代大家對哥窰官窰當然不屑一顧,可熬到了後來古董時髦的年代,夏志清振臂一呼,她自然擁躉無限。
  但張天翼這個個案卻有點特殊。他的確是一個被嚴重低估了的作家。他並沒因被夏志清“欽點”而一舉出名卻是因爲他其實一直有名。
  對張天翼,夏志清的評論算不上是提拔“另類”或“發現”他,因爲張天翼在現代文學史上名氣一直不弱。所以夏志清對他的格外靑睞和捧場不屬於雪里送炭而是錦上添花。但夏志清關於張天翼的評點也不能説不重要,因爲張天翼雖然一生一直在創作,但後來他的寫作題材和路子卻驟然改了。這一改,他就顯得不溫不火,在他身上就沒有那么富有戲劇性啦。
  建國後張天翼開始改成專寫童話。雖然他做過中國作協書記處書記,也擔任過《人民文學》主編,但張天翼主要寫的是《大林和小林》《寶葫蘆的秘密》《禿禿大王》之類,完全沒有瞭解放前寫《華威先生》和《鬼土日記》時那樣的諷刺、鋒芒和幽默,他又如何能、如何敢火得起來!
  讀過張天翼《華威先生》的人一定會佩服他的犀利、深刻和嬉笑怒駡皆成文章的幽默。他善用夸張卻把夸張拿捏得很有分寸,用解剖刀一般的筆剖析社會弊端、揭露虛僞政客和文人的嘴臉,眞正做到了入木三分和栩栩如生。但張天翼的手法卻不僅是嚴厲批判而是用辛辣的調侃甚至戲謔的溫存來突出人物,把諷刺對象嵌入到了時代和社會背景中,使他不朽;而這種不朽是把醜惡釘上耻辱柱,通過嘲笑和鞭撻這些醜類而達到啓迪社會、發人深省的效果。《華威先生》可以説是張天翼小説創作的一個典型代表;因之,他被譽爲民國時期罕有的善寫辛辣諷刺小説的幽默大師。
  當然,諷刺小説卻是文學作品中比較難寫的一類。因爲若想寫好它,作家所能依仗的不僅僅是文學才能,而更要有對人性的理解、對世情的深入觀察和悲憫的情懷。否則,極容易寫得油滑膚淺且把嚴肅的生活流爲鬧劇。
  以當年張天翼《華威先生》爲例,爲了塑造一個以抗戰爲藉口招搖撞騙發國難財且到處邀功請賞撈虛名的小政客,張天翼擷取了自己在當年抗敵宣傳活動中的多個眞實事件和眞實人物撮合而成。但如果只有生活眞實顯然不夠,而且需要將之提煉集中和典型化;特別是需要犀利和辛辣的語言、文筆以及用眞實可信的細節來精雕細刻,才能把這樣虛僞的奸人類型立體地塑造出來。張天翼以獅虎搏兔的態度和用牛刀殺鷄的努力寫諷刺小説,在他此作發表以後,“華威先生”遂成經典。此後,凡是提及這類猥瑣奸佞卻招搖撞騙的虛僞政客時人們皆以此名之。
  讀《華威先生》的深刻和幽默,筆者深深佩服它的犀利和精妙絶倫,將此作引爲諷刺小説的絶響。可惜從那以後,因爲政治原因和客觀社會輿情控制等因素,80餘年來,很少再能見到這樣優秀的諷刺文學作品了。沒料到,最近讀到冰凌短篇小説《現場辦公會》,又引起了我當年讀《華威先生》般的相關文學聯想,有種似曾相識的驚喜;覺得値得援筆一寫,向愛好文學的朋友們一薦。
  冰凌是一位有出色的小説家,他在中美兩國都出版過小説、散文和文學著作。身兼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會長和衆多國際-國內文學社團負責人,他的主攻方向仍是短篇小説,但也有中篇《旅美生活》《中風》等問世。他的主要成就在幽默短篇和微型小説。其寫作題材比較宏闊,主要範疇橫跨中國和美國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近年來冰凌坐鎮杭州,是作家型的企業家和企業家型的作家——叙述這些,細心的讀者會發現,將跟我們後邊將要討論的他的新作《現場辦公會》有直接和間接的關聯。
  冰凌近年來出版了文集和大量短篇小説作品。他也利用地利之便參與了海內外的很多文學和商業及學術活動,當然有機會參加了各個層級大量的會議。這些經歷和觀察跟他《現場辦公會》的創作有關,或者説這些生活中的素材是他創作這篇小説的營養素。
  讀冰凌近年來發表的作品,我看到了他對社會問題充滿着關注和感情。他觀察、提煉生活並有效地汲取題材淬煉成詩。僅以開會爲題材,他就寫出過不少作品。從前些年發表的《回國開會》《採訪》等等,到眼下發表的《現場辦公會》,題材雖然有異,但其人文關懷和諷刺批判的鋒芒卻是一以貫之的。
  此篇《現場辦公會》是他另一個短篇《寶寶的“出口”問題》的續篇。上篇寫的是一個家庭寶貝孫子發病的一場虛驚本無足爲奇,但是這個續篇卻以皮里陽秋的戲擬筆法將這個題材進行了升華和主題拓展。可以説,它是前一篇小説的點鐵成金之作。在這里,它故意用嚴肅筆調來夸張鷄毛蒜皮的庸常生活並將其延伸到荒唐的境地,以形成荒誕和喜劇效果。
  但是,讀完這篇小説,我們會體悟到作者的目的卻不是簡簡單單地爲了博大家一笑而是將其升華爲嚴肅題材並以無辜的口吻烘托一個寓言:這篇小説中描寫的那種矯情、賣弄、造作和虛榮並不僅僅會發生在家庭,而是現實中人與人甚至官場和社交生活中的具體而微的種種表現。這里諷刺的對象決不僅限于夏家和田家而是社會中某些官場、學術場乃至於人際關係和社會互動中道德倫理的具體呈現。你説它虛僞也罷,你認它可笑也罷——其實,你我都在不自覺地生活甚至沆瀣在其中。
  人和人之間能不能坦誠相見?社會中的各種利益乃至虛名大家能不能放下?在親情和世情的夾擊中人性在受到一而再再而三的拷問和徵詢。——作爲小説家的冰凌在此卻舉重若輕,他像一個優秀的相聲表演藝術家,綳着臉一本正經地將荒誕進行到底。因之,這篇小説可以被看成是一篇寓言,它有着多重的象徵和符號意味。
  開會,在這里成了儀式也成了面具和荒誕的符號。人們通過自我排揎自我抬舉自我狂歡而將平淡的生活變成活報劇。這看似荒唐的描寫里有沒有現實的影子?有沒有社會的影子?夏總和田敎授是在欺騙自己還是欺騙別人抑或是在自欺的同時又在欺人?——這些都是冰凌向我們提出的問題。這些溫文爾雅、表面上的亮麗光鮮的溫馨會議又到底寓意着什么,冰凌一本正經的描寫讓我們想到了很多。我不止是想到了張天翼的《華威先生》,也想到了塞萬提斯《堂吉訶德》中的喜劇場景和《禿頭歌女》等荒誕派戲劇中含笑的淚。
  從冰凌《現場辦公會》里我看到了張天翼諷刺和幽默精靈的復活和歸來,也似乎看到了《華威先生》的當代續篇。我希望能看到冰凌更多此類精彩小説的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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