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有一種説不出的美好。月半圓,花半開,酒半酣,半江煙雨,春山半是茶,猶抱琵琶半遮面,話只説半,意猶未盡,人生過半,但覺世間萬事萬物都曼妙清晰,正所謂半虹半露半晴雨,半痴半醉半天眞。
譬如此刻,暮色蒼茫時分,偶遇半山,和半山雲居。
周末恰逢七夕,下班後,隨閨蜜去漁村白迭,去她的山間小屋“十畝間”,她的葡萄藤廊緑蔭盪漾,正可廊下搖扇聽七夕喁喁情語。半路上,晩霞洶涌,燃燒了半邊天,大海像傾倒進了半斛紅顔料,鬧騰騰地翻滾着紅浪。閨蜜一聲驚呼,只喊到一半,停車,抓相機,從車上躍出,一氣呵成,待我回過神來,她已在半山腰。
我站到路旁。“拾級而上”四個鏤空大字,寫在半片帆似的鐵板上,站在半遠半近處看,半片鐵板懸在半空中,天空幽藍,一半的字體,就像鑲嵌了藍寶石。
近了看,“拾級而上”下面,還寫着“1465級”。1465級,不多不少,剛剛夠出一身微微的汗,臉上映半頰胭脂。此刻晩風徐徐,暑氣漸消,且在這山間“拾級而上”吧。
台階爲石頭所砌,大小不一形態各異色彩獨具的石塊竭力融合在一起,拙拙的,與旁邊繁茂的灌木相映成趣。兩側炭木扶手,泛着木質光澤,伸手輕撫光滑如砥,掌心貼上,輕輕摩搓,癢癢的,仿彿有微羽輕撓,一看,卻是只小螞蟻。不久前手臂曾被螞蟻所咬,疼癢數日方休,腫痕猶在,心有餘悸,趕緊把螞蟻拍下,心下慚然:我擾了它的行徑,還差點傷了它呢。看它慌慌掉頭離去,拐彎不見,忽覺人生偶遇,有時最美好的,是一別兩寬。
抬頭見一拱橋,彎彎的橋身在向晩的海風里,風姿綽約。倚欄伫立,耳畔被鳥聲包圍。兩三只灰羽小鳥在橋欄上跳來跳去,啁啁啾啾,嘰嘰喳喳,似閒話家長里短,又似低吟淺唱。橋下溪水潺潺。入夏日久,有些日子不曾下雨,這溪竟不斷流!不知藏身何處的蟋蜶,叫聲連成一片細密的網,沉寂了一個漫長白日,它們迫不及待地出來刷存在感了。不遠處,一個竹子搭建的門樓,亭亭而立,兩只紅燈籠在風中輕輕搖晃,“半山雲居”四個大字清清瘦瘦,如同身形裊娜的少女。半山雲居。我在心里默讀了一遍,又默讀了一遍,然後用最輕最輕的聲音,如同呼吸一般,吐納着:“半山雲居”。一股清逸之氣,隨一呼一吸在肺腑間流轉,夏日里濁重的身體,仿彿輕盈起來了。葦岸在《大地上的事情》里説,我常常吿誡自己,並以之爲生活準則,只要你天性能夠感受,還有一顆未因年齡增長而泯滅的領受啓示的心,你就應當常常到大自然去走走。此刻我覺得,到大自然去走走,還可給身體補充些花鳥蟲草、樹木山居滋生出的清逸之氣。
向上的石級兩個半折回,就到了半山雲居。一排二層黑瓦石屋,五六個開間,收拾得很整潔。門窗都是原木的。推開一扇半掩的門,迎面的石墻上挂在一幅雕花床的圓拱門,門下是一古船木茶几,茶凳,古意盎然。一盞茶還冒着盈盈熱氣,大概主人並未走遠。屋外依山建了一條樓梯,走廊是新修的,與房後的山連接在一起,山上的蒿草啦,三裂葉葛啦,都冲到走廊上來。主人正拿着鐮刀清理這些入侵者。幾間客房,門上挂着“聽海”、“踏浪”、“故鄉的雲”等房名,想來島上山居歲月,有晨茶晩香,更多的還是聽海踏浪吧,每次看雲聚雲散,一回頭,也是故鄉的往事歷歷。
院子里擺了一架鞦韆,兩張太陽傘下,是一拖四的藤編的茶桌茶椅,邊上還有一個小小的泳池。扶欄四望,視野開闊。洶涌的晩霞已沉寂下去,一彎上弦月挂在半空,長庚星晶晶亮亮的,像暗戀中小女生的眼睛,不敢靠太近,又不捨得離太遠,就這樣不離不棄地追隨着。幽藍的天空連雲都不剩一朶,仿彿剛纔的晩霞是一則謊言,原來從喧鬧到沉寂,只在這短短的片刻之間!海也靜謐了,幾艘漁船停泊在平靜的海面上,漁火點點在海浪里畫一條條紅紅緑緑彎彎曲曲的波紋,遠處的島黑黝黝的,剪影一般,把海與天分割開來。山腳下的沙岙村,一群石頭房沿着海灣星羅棋佈,幾條炊煙裊裊而起,三兩只狗在屋與屋之間追逐着打鬧着。村前的沙灘平坦如砥,海浪一遍一遍奔涌着,綻開一串串如雪的浪花。山頂上,三個巨大的風車緩緩轉動雪白的風葉,呼呼的聲響,在山間回蕩。
這就是半山的好處了,可遠眺,也可仰望,比山頂的一覽衆山小接地氣,比山腳的仰望更接近夢想。
半山雲居旁,一戶人家的燈光亮着。女主人與半山雲居的老闆娘在門口聊天。攀談中,女主人説她是目前半山村唯一的原住民。村里二十幾戶人家都搬到縣城了,這些石頭房已被一家公司租賃,要打造成半山雲居一樣的民宿。她説,她在縣城有房子,只是更喜歡這里明月清風的日子,就又搬了回來。
這時,閨蜜走過來,搗鼓着手中的相機,意猶未盡,説:明天清早我們再來,那時,半山雲居,半是山水半煙雲,一定美如仙境。
施立松,浙江省溫州市洞頭區文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