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翻譯成漢語的西方政治術語中,要數“博愛”一詞爭議最大,其出身也最可疑。其實,考其詞源,這個名詞徹頭徹尾是個誤譯。
“博愛” 一詞譯成漢語時就被錯穿馬甲轉了義。此詞源于法國大革命期間的口號。但法語這個詞Fraternité的詞根是frater,
其拉丁詞根是 brother 即 “兄弟” 之意,在希臘語中是phratē;可以判定,Fraternity 起源于 brother
這個詞。它在14世紀初發展成爲英文副詞 brotherly,以指稱類似兄弟情誼的群體關係,最後演化成英文的
Fraternity。而根據權威英文詞典解釋,這個詞的本義具有 “利益團夥”
或社會俱樂部性質。沒想到,這個詞翻譯成中文時竟被竄用了高大上的語義;因爲從初始概念上就刻意誤導和誤釋,竟至使它騙了普通讀者無數年。
這個詞的假藉概念被從西方迻傳到中國出現于晩清,其原始詞源本身是“兄弟情誼” 或 “兄弟會” 之義;直到今天,西方大學里廣泛存在的
“兄弟會” 仍然就是這個詞,這個詞本身並沒有 “博” 和 “愛”
的意思。Fraternity本義純指團夥或團隊精神。爲了反證這個詞跟“博愛” 無關,我們今天在西文報紙上常見的犯罪團夥(criminal
fraternity )一詞仍然用它。這個“團夥”的權威用法足以服人。
最早把法文口號挪用爲中文(因爲它配不上翻譯這個術語,所以我這里認爲它是 “挪用” )的表述者其實是借用了古漢語原有的 “博愛”
的詞義而強加了新意來美化它,使後來這個派生義甚至覆蓋了原義。這是一個有趣的傳播學話題——它看上去像是舶來品,但卻完全不是外來詞;它地地道道中國土生土長,最早出現在先秦典籍中。被
“竄譯” 後卻矇騙了幾代國人,思之讓人深憾。
二
秦典《孝經》中有“先王見敎之可以化民也,是故先之以博愛,而民莫遺其親”。三國曹植有“長者能博愛,天下寄其身”句;唐人韓愈《原道》中也稱“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
。宋歐陽修 《乞出表》之二謂 “臣聞愚誠雖微而苟至,可以動天;大仁博愛而無私,未嘗違物。” “博愛”
這個詞在中國典籍中古已有之,並不鮮見。
古典漢語“博”本義喩大、豐富之義,如淵博、博學、博物;也引申爲寬廣、普遍通曉,如博古通今、博覽群書。博愛一詞是個偏正組合結構,是指寬大無邊、橫無際涯的愛。
近代與現代政治哲學挂上鈎的“博愛”一詞其實旣不是西文的轉譯也不是古漢語原意,它基本上就是一個張冠李戴。若要理解它爲什么被挪用而成爲了四不像,我們應該先瞭解一下它産生的時代背景。
此格言首先濫觴于法國革命。法國大革命時代的博愛,跟Peace and
Love的那種愛沒有半點關係,這里的博愛指的實際上是兄弟愛(Brotherhood),只有在一個兄弟般的共同體內才能實現。法國大革命時口號“自由、平等、博愛”
被認可並具普世號召力是有一個過程的。革命後的混亂和恐怖曾經讓後人對它評價不一。這個口號也曾被改成 “自由、平等、秩序” 或
“自由、公共秩序” 。其後在評價法國大革命遺産時認爲,自由和平等是需要行動力來實現的,這種行動力的精神內核是Fraternité即團結起來的兄弟愛(brotherhood),它是一種用鮮血凝聚的集體造反情懷。
這有點兒像“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那樣爲共同目標而奮鬥的口號——它強調革命是每一個公民的必須選擇。你要么成爲這個兄弟團結造反集體的一員,要么成爲其敵人,
“在人民和敵人之間,除了斷頭台什么也沒有” 。這就是後來被誤譯爲 “博愛” 的Fraternité精神。
這個詞比“自由、平等”出現得晩,法國革命者提出“博愛”口號後也發現了它在語義上的分歧並怕被宗敎利用,而極力辯稱他們“博愛”的意義內核是“團結”。法國憲法核心
“自由平等博愛” 中,對前二者理解沒有分歧,但 “博愛” 的語義一直有爭議,而且法國大革命後很長一段時間內 “博愛” 被刪除而以
“秩序” 替代。因此,Fraternité除了被翻譯成 “博愛” ,還被譯 “友愛” “團結” 和 “聯誼會” 。
其實,“博愛”的原形法語的Fraternité同義詞是brotherhood。有人認爲,譯爲“友愛”
“兄弟”和“團結”——總之無論翻譯成上面哪一個都比“博愛”要準確。其實,翻譯爲“同志”似更合乎它的基本語義。
綜上所述,我們可知“博愛”原是緣于一個特殊時期的特殊用法,是用來凝聚和支撑造反理想的。它跟世人理解的“愛”
不太沾邊;跟後來被愚弄的百姓理解的 “普世” 價値更是風馬牛不相及。
口號永遠是美麗的,常用來標榜和矇騙。試想,縱使高唱 “博愛” 並將其寫進憲法的策源地法國,它對本國人民迫害和對殖民地人民屠戮時講過
“博愛” 嗎?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打劫時他們心里閃過一絲 “博愛” 的影子嗎?
三
博愛的另一個來源是基督敎。它強調“愛你的敵人”
甚至愛世間一切的理念;它另有其一整套神學基礎,跟上面法國革命口號不是一個話題且不宜混淆而論。
基督敎提倡一種超越性的,擺脫世俗功利的愛。中國自古文化中就有墨家“兼愛” 的傳統,其後又受佛敎思想燻染,不乏 “愛”
的基礎。但如果提倡 “愛衆生” 尙能被理解的話,在華夏傳統中宣揚 “愛你的敵人” 卻有點困難(其實,高喊 “愛你的敵人”
這個美麗口號的人何曾有過一刻眞地愛他們的敵人?——中世紀十字軍東徵血流成河,直到今天世上仍然以宗敎的名義進行的各種殺伐徵戰都是明證)。雖然儒家大度地提出
“忠恕” 之道,但對敵人它還是強調愛憎分明的;所以,純粹舶來品的 “博愛” 在中國較難眞正有市場。
博愛一詞在中文語境中更傾向於是一個跟宗敎關聯的抽象華美約言。兼愛以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加上佛敎的愛衆生都不足以代表它。有人用中文 “博愛” 概括基督敎的 “愛人如己”
。這似乎也不甚妥帖。中國百姓比較實惠,他們似乎不太喜歡過于抽象的思考,而篤信 “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的眞理。而帶引號的 “博愛” 可以理解爲 “己所欲者,力施予人” 。而誠不知這些 “己所欲者” 卻常常擾人甚或害人,適如西諺喩美食
“你的美味可能是別人的毒藥” ;不管什么好東西,如果強加於人就會變味。
總之所謂“博愛”這個西方詞因其理念和哲學基礎跟中土相距較遠,雖然它被引入中國不下于百年,但它在大衆語境中卻被逐漸淘汰了。近代以來很多外來詞涌入中國,內容魚龍混雜。有的成功了,成爲了我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有的卻因味道不接地氣而難被百姓接受而最終被遺棄或消失。更有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在民衆心中混淆。可惜的是,大衆從初始接受了謬釋或誤導的概念而將其誤信爲常識,卻很少去質疑“常識”。這樣,不去溯源或澄清,有時會被錯誤概念誤導終生,所以正本清源很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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