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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子龍在《幽默冰凌——〈冰凌幽默小説選〉序言》中寫道:“幽默是人生的一部分,是一種人生態度、處事方法和敎養模式。”他還説:“幽默本就是智慧和性格的碰撞,通過人與人之間溝通、激發合互補,才更能發揮幽默的最大能量。”冰凌的幽默小説具有傳統的眼光,歷史視野和全球胸襟,他的小説內容豐富,底藴豐厚,他的小説是立體的,光芒四射的,旣是個人的,又是民族的,更是世界的。正如南帆在《幽默的鋒芒》中寫道:“幽默是美學理論之中的一個重要範疇。經過漫長的演技,人們已經總結出産生幽默的多種條件,例如奇想、機智、通達、自嘲、故作蠢言、答非所問、一語雙關等等。”如蔣子龍和南帆所説,冰凌的小説充滿了幽默的智謀。特別是一組反映七十年代的幽默小説。
1、 引而不發
引而不發出自《孟子.盡心上》,“引而不發,躍如也。”意思是拉開弓,搭上箭,不射出去,做出躍躍欲射的姿勢,以便讓人學習體會射箭的技能。比喩善於啓發、引導或控制。冰凌有的幽默小説不發任何評論,控制叙述節奏,平靜的叙述,一直到讓讀者忍俊不禁。
《“莎士比亞”》講述了文學靑年魯小林的故事,因爲開口閉口言必稱莎士比亞,被人起外號“莎士比亞”。他向“我”介紹他的筆名:“魯靜,是我寫長篇小説用的;這,牧子,寫散文用的;這個,柳葉飄呢,啊,很浪漫,很有詩意,讓讀者去想象,去發揮,這個這個啊,緑緑的小河邊啦,那柳葉啊,飄啊飄啊,這是寫詩用的筆名;還有這個,魯、肅、公,這個筆名很老氣,很古雅,這是寫文藝評論用的。以後啊,寫出來,讓廣大的讀者都不懂得是一個人寫的。到了後來,人家才知道這是出于一個人的手筆。啊!表示震驚。”作者引而不發,活靈活現地表現出“莎士比亞”説話的神態,明顯是不着邊際的吹噓,作者卻一本正經地叙述
,不做任何評價,不做任何褒貶,讓讀者自己自由盡情地品味其中的幽默,任由讀者笑出聲來。
“莎士比亞”又説:“我呀,沒什么野心,只是想這輩子寫它幾本書,從鴉片戰爭開始寫,一直寫到今天的文化大革命,第一部叫《耻與恨》,分上中下三卷。我準備寫信給北京那個中國歷史博物館,請他們跟我合作,隨時向我提供歷史資料。哎,你笑什么?你不信?”這是他的雄心壯志宏圖大略,還設想請中國歷史博物館幫忙,一起合作,用過大的志向的叙述,刻畫出主人公的浮夸和可笑。接着作者抱怨冬天冷,夏天熱,沒有書房,戀愛生子對實現宏大理想的阻礙,最後寫道:“《耻與恨》要不要寫?要寫,一定要寫成功!不寫出來,我這口氣是難嚥下去的。中國,好像是中國,有個偉大的文學家説過:學跳舞是越早越好,而做作家則是越晩越好。很有道理。説心里話吧,我心里已經算好了,等到我兒子十歲以後,我不操心了,那時候,我就可以扎紮實實寫完《耻與恨》……”幽默之意頓出,人物生動形象躍然紙上,藝術性極強,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冰凌運用夸張的手法,叙述“莎士比亞”的所作作爲,不對他的言行做任何評價,只是做平靜客觀的叙述。作者擺出靶子讓讀者自己去打,描寫“莎士比亞”浮夸和搪塞的各種理由,讓讀者自己去體味和品評,拉開弓而控制着箭不射出去,子彈上膛但不發槍,讓讀者自己開槍射箭,更增加了幽默感和藝術性。
2、 煞有介事
煞有介事的詞意是像眞有那么一回事似的,多指故作姿態。宋陸九淵《語録下》中有“某何嘗不敎書;不知此後煞有介事。”煞有介事原是吳地方言,介是這樣那樣表程度,介事,那樣的事。冰凌有的幽默小説讓人忍俊不禁,他卻一本正經地“裝神弄鬼”。
《貢品》中虔誠迷信的九福婆和童言無忌頑皮狡猾的小歲的對話眞是風馬牛不相及,但作者正正經經的叙述眞是讓人捧腹。在特殊年代九福婆還是要爲丈夫忌日奉上哪怕是大爲縮水的貢品,小歲説外公早死了,九福婆厲聲一喝:“亂講”,丈夫永遠活在她的心中。作者詳細地描寫了靈牌的製作過程,很有幽默感,特別是小歲寫的“外公0位”更是讓人啞然失笑。九福婆對丈夫的祭拜是虔誠恭敬的,“
一切就緒,九福婆一絲不苟地重新梳了發髻,換了身整潔的衣服,平心靜氣,排除雜念,進入虔誠的狀態。她蹲下身,挪過臉盆,開始燒紙錢。”當小歲得知給外公寄三百元塊錢的時候,感到不平衡,他一個月才兩毛錢,九福婆説:“外公要用一年啊,買米買菜,又要喝茶吃水果,衣服臟了,還要花錢請人洗呢。”九福婆讓小歲磕頭,小歲想到小姨結婚拜天地的情景,磕個沒完,九福婆趕緊制止。小歲一直盯着福桔,魂靈便被福桔所勾引。九福婆對丈夫傾訴完心事之後,“九福婆恍恍惚惚,仿彿看見丈夫端坐在供桌前,剝桔,品茶,嗑瓜子……便寬心走出房間,拉上門,由着丈夫盡情‘享受’。”在陽臺玩耍的小歲不知哪里去了,九福婆又聽到供奉着貢品的她的房間里有動靜,開門看什么也沒發現,只有煙霧之中丈夫的遺像,她有些心慌。過了一會小歲出現,並吿訴九福婆她房間里好像有人吃東西的聲音,九福婆輕輕推開門,小歲大叫福桔少了三個,並強調一定是外公吃的,還説桔子皮杯扔在了床下,九福婆也發現桔子皮的筋皮還是潮的,是剛剛吃的,九福婆臉色刷白,皮肉痙攣地獃住了,九福婆緩醒過來大哭:“……一吃就是三個桔子啊……老頭子啊,我不在你身邊,你受苦啦……再熬幾年吧,我就來,你等着我啊……”小説戛然而止,九福婆至此特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作者也不點破。作者煞有介事的冷靜克制的叙述,讓讀者笑出聲來。
作者在叙述九福婆爲丈夫忌日準備貢品,製作靈牌,對丈夫訴説瑣事,態度是虔誠的,做法是敷衍的,這種自相矛盾本來就具有很強的諷刺性和幽默感,但是作者認眞按部就班得板着臉一本正經地叙述。特別是小歲貪吃無所忌憚耍聰明,讀者一眼就看穿了,但是迷信恭敬善良幼稚的九福婆看不透,九福婆對小歲童言無忌的駁斥,都是認眞的。九福婆爲已逝去的丈夫進獻貢品,旣希望丈夫能夠享用,又害怕丈夫眞的享用,這種矛盾的心思和做法,都讓讀者早已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而作者的不動聲色的煞有介事的正襟危坐的叙述,更使讀者要笑噴了。
3、 反客爲主
反客爲主的意思是客人反過來成爲主人。比喩變被動爲主動。《往事》講述的是“五.七指示”放光芒的時候,學校組織學生到北郊畜牧場參觀牛交配和人工授精的過程,然後讓學生寫作文,發生了讓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懵懂的少年面對動物世界兒童不宜的事情,從不懂,到羞澀,到尷尬,已經讓人捧腹大笑了,但是作者又新翻楊柳枝,運用反客爲主的方法,更推高了小説的幽默値。因爲這幫學生的老師也是剛出校門的懵懂少女,學生就把他們的羞澀和尷尬轉嫁給夏老師,形成反客爲主的局面,學生反而成爲了勝利者,老師被迫成爲了被幽默的對象。
當農場工作人員介紹人工授精過程時提到精子,學生馬上問夏老師精子是什么,夏老師滿臉通紅懟了一句:“回去問你爸。”這句話不但沒有給自己解圍,更使她陷入被動尷尬的境地,也直接刺激學生加大難度難爲她。當工作人員才採集完公牛的精液後,夏老師悄悄地問宋老師人的是不是也這樣,宋老師暗示別讓學生聽到,這些話眞的被“我”聽到了,把夏老師進一步推向尷尬的境地。夏老師這個年輕的姑娘,旣好奇,又害羞,還得給學生佈置作文。第二天只有十幾個同學交上作文,夏老師吿訴學生不寫完不準回去。夏老師打飯回來,依俤打趣道:“老師,你飯就吃這么一點點啊?太少了,老師要保重身體。”大家哄笑,夏老師生氣批評依俤瞎説話不寫作文是不是出去玩了,依俤説:“我沒有玩,是我不會寫。我去問我爸爸,他、他、他打了我一巴掌,説學校搞封資修,叫學生看流氓事情。他還説、還説……”夏老師趕緊問還説了什么,依俤説:“還説、説,看了還不夠,還要寫出來。他準備向學校工宣隊彙報。他説,工宣隊齊隊長他認識,是他一個厰的。”夏老師一陣驚慌之後,拿起白雪的作文本説:“白雪,大部分都是寫參觀牛房和草場的經過,參觀那個,只是略寫,就那么一句,你們聽,‘最後,我們還參觀了科學實驗’,是不是?科學實驗嘛,我什么時候叫你們寫那個啦?”大家都照貓畫虎,寫上:“最後,我們還參觀了科學實驗”後嘻哈地跑出敎室,,只剩夏老師兩眼發獃愣坐着。這樣的結局讓讀者回味無窮,作品的趣味性和藝術性陡然提陞。這種反敗爲勝,反客爲主的寫法,更增加了幽默感,更容易觸碰讀者的笑點,引發讀者的思索,反映作品的主題。
4、 瞞天過海
瞞天過海的詞意是瞞住上天,偷渡大海。比喩用謊言和僞裝向別人隱瞞自己眞實的意圖,在背地偷偷行動。小説的通過起伏跌宕的情節,吸引讀者,不做過多的評論,讓讀者自己從中感悟。表面上一直在叙述故事,故事發展節奏快,情節元之間縫隙小,使讀者把注意力專注于故事情節的轉換,而把幽默隱藏其背後。
《無花果》表面上快節奏地叙述了黑黑的經歷,父母離婚,媽媽改嫁到上海,黑黑想念媽媽,自己攢錢跟着孫伯伯去上海看媽媽。通過表層故事揭示了深層意藴,特殊年代造成的家庭悲劇埋單的卻是孩子,表現出深入骨髓的冷幽默,讓人無奈,令人唏噓。
《成書豪》以“我”的眼來觀察成書豪,以第一人稱叙述了成書豪從中學到工作結婚生子的故事,叙事節奏非常快,整個作品都在叙述成書豪的故事,讀者緊跟作者的腳步閲讀着文字,傾聽着故事,作者只做客觀的叙述,雖然也表達了作者對成書豪所作所爲的理解和評價,但是只局限于故事和主人公本身。其實作者採用了瞞天過海之術,在緊湊的故事之後,表現出時代的印記,如:“投機倒把”、“牛鬼蛇神”、“李鐵梅”、“王連舉”、“當代的麥賢得”、“《毛選》”、“紅寶書”、“將革命進行到底”、“排隊握手”等表現出了明顯的時代背景。同時把成書豪的獨特的人生追求、人生觀、價値觀隱藏在故事之後。
這種瞞天過海之術,把作者的眞正意圖隱藏在外表的故事情節之後,通過表面的故事的叙述和內在的意圖相對照,表現出深刻的、內在的幽默感,更能引發讀者的想象,加深讀者的感受。在時代面前,人的經歷和命運本身就是一種極深刻的幽默,讓人欲笑無聲,欲哭無淚,只有沉思和反省。成書豪是很難得的清醒着、務實者、冷靜者,得勢不張狂,有誠信,有良心,有膽識,有擔當,對感情專一,大膽追求,不裝腔作勢,活得自由,活出了自己。成書豪是瘋狂的時代中少有的,透過時代的荒誕更顯出成書豪的了不起。
讀畢小説,當讀者發現自己上當之後,回過頭來再看作品必定會心一笑,增強了幽默感,體現出高超的藝術性。正如變魔術,魔術師會用讓人眼花繚亂的手法完成障眼法,吸引觀衆的注意力,趁機完成表演。
5、 假痴不癲
假痴不癲的意思是假裝獃傻,其實並不瘋癲。形容外表看似愚鈍,而心里十分清醒。
《五嬸》《婚夜》《埋伏》是作者旅美之後創作的,經過時間的沉澱,隨着閲歷的增加,經驗的積累,作者的視野更加開闊,思想更加深刻。這三篇都是和性有關,叙述態度明顯和《往事》的風格不同,一改《往事》欲説還休,遮遮掩掩,“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狀態,叙述得淋灕盡致,這里對性毫無顧忌的描寫並不是單純爲了寫性而去寫性,而是假痴不癲,外表的狂放是爲了表達十分清醒的認識,借以表達出特殊時代獨有的亂象,表現出別樣的幽默。
《五嬸》以謹嚴的邏輯進行叙述,先介紹五嬸守寡而沒有再嫁,由於和隊長依木相好,被安排看管糧倉,由於公正被大家認可,再叙述相好們和五嬸幽會場所除了她家就在糧倉外屋的草墊上,引出爲鄰居扎草墊,爲知靑扎草墊,引出知靑小陳,五嬸喜歡小陳,就和十九歲的知靑在草墊上睡了,約好第二天再來。第二天五嬸早早在草墊上等小陳,等來的卻是隊長依木,依木警吿五嬸誰都可以睡,唯獨知靑不能睡,連他都不敢睡。然後問及五嬸和小陳睡的具體情節,他倆也仿照當時情景在一起睡了,更有甚者依木老婆在外面喊他吃飯,也沒有制止他們倆的所作所爲。他倆如此大膽放肆的作爲是因爲他倆的特殊性或者特權,隊長依木有權,五嬸沒有丈夫有自由,這種狂放的叙述實則是諷刺了在特殊年代對男女之間的事情看得很重,動不動就挂着破鞋遊街,動不動就以流氓罪判刑和處罰,但是在嚴格管控的背後是肆無忌憚的放縱,放大了這種諷刺和幽默的成分。
《婚夜》講述了一對夫妻正常的兩性生活,卻滿嘴口號,改名,寫宣言書,讓人捧腹。明明是夫妻間的性生活卻夾雜着口號:“讓我們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表現了特殊時代特殊的印記,眞是深刻,一針見血。
《埋伏》陸小民値班發現了三結合領導小組組長趙大潮和副組長葉紅苗之間的不正當關係,他們心虛地裝模裝樣地大聲爭吵着走進辦公室,在幽會的過程中,做着下流的事情嘴里卻高喊革命口號,完事後兩人還是大聲講話離開,仿彿他倆在辦公室只是爲工作爭吵似的。後來厰里想讓陸小民去分厰工作,陸小民就去找當年的趙組長今天的趙主任,趙主任鐵面無私,當陸小民提起當年辦公室的事情,趙主任馬上給予解決。
作者藉助表面狂放不羈的叙述描寫,眞正要表現的是在特殊年代中特殊群體的人性的本質,表現出清醒的認知和強烈的諷刺與幽默。
6、 笑里藏刀
何開四在《外諧內莊
別具一格——簡評冰凌幽默小説》中説:“實際上喜劇往往是與思考者相聯繫的,它是一種理性的感受,是理智的對於人生的批評……眞正的幽默作品,總有其思想包容……不少篇什犀利尖鋭,具有很強的批判精神。”
冰凌的幽默小説體現出的不是淺薄的幽默,而是骨子里的深刻,而是大有深意,是沉重的反思,具有哲理的思辨。作者不只是爲了幽默而幽默,也不是簡單地逗讀者一笑,而在逗樂大家的同時,引發讀者深深的思索,在笑聲中夾雜着辛辣的諷刺。
幽默是冰凌小説質的屬性,內在的肌理。冰凌在幽默中藏着鋒利的解剖刀,通過外表的症候,發現病竈,尋找病根。冰凌把特殊年代的荒誕、癲狂、亂象展現出來,讓人們在大笑的同時,陷入深深的思索,或許還會笑出眼淚來,在笑聲中生出無限的痛楚。讓讀者去發現,去思索,去感悟,去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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