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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畫筆寫史詩的戴敦邦

海 龍

　　這些年在海內外,説起戴敦邦,幾乎無人不知他的名聲跟《紅樓夢》連在一起。其實只知道這一點,並不算眞的瞭解他。
一.從《紅樓夢》走向構築中華文明的視覺長城
　　自1977年獲邀爲英文版《紅樓夢》配中國彩墨畫揷圖,戴敦邦畫紅樓夢卌餘年,海內外紅樓畫家無出其右。緊接着紅樓夢人物畫創作的巨大成功,他一發而不可收,又用水墨國畫形式畫完了《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等中國古典四大名著人物畫;隨後也畫了《西廂記》《金瓶梅》《長恨歌》《聊齋志異》及唐詩寫意系列等鴻篇巨製,成了名副其實中國古典文學的畫壇一哥。
　　戴敦邦卻並不滿足于自己已有的成就,在此基礎上他卻不斷更上層樓、拓展視野。近年來他又出版了《戴敦邦道敎人物畫集》“中國民間諸神”系列等四十餘部大型畫冊;上海辭書出版社還出版了六大本《戴敦邦新繪中國風情人物》。據稱,這套巨作是戴老爺子從藝五十五周年編選繪製的精品畫集。這套宏偉巨著乃從其近卅年間所繪二千餘幅作品中精選出四百多幅,更增添新作二百餘幅,從先秦到明清,呈現出了中國歷代社會生活場景、諸色風情人物。這套畫集感性地爲今人瞭解中國歷史文化提供了値得信任的生動畫卷;戴敦邦用一己的力量,爲中華文明史構築了一道宏偉的視覺長城。

　　當然,説到戴敦邦,最亮麗的那道風景線依然是他所繪製的紅樓人物。自《紅樓夢》這部名著誕生以來,畫紅樓人物的畫家可謂多矣,靠此成名的畫家亦不乏其人;在這個基礎上顛覆前人、推陳出新並被衆口交贊殊非易事。而戴敦邦竟能數十年如一日用繪畫語言來詮釋紅樓而終成正果,不得不讓人欽佩他非凡的努力。
　　戴敦邦的成功在于他雖畫人物但卻不限于表現人物,他的作品往往畫面結構高邁有油畫的壯闊和氣勢,又有中國畫的優雅和風流藴藉。他工寫兼擅,作品注重刻劃人物心理及典型環境烘托。其畫境氣魄恢弘、筆墨汪洋恣肆豪放雄健;其人物塑造生動傳神、爲中國古典文學走向世界做出了杰出貢獻。
二.從《紅樓夢》到資本論
　　去年筆者赴滬參加國際非物質文化遺産保護論壇期間有緣跟戴敦邦相聚,問及他近期創作計劃,老爺子給了一個讓人驚艷的回答:他正在傾全力準備畫《資本論》。
　　畫《資本論》?我有些茫然——世人皆知戴先生是以畫紅樓夢和中國古代小説起家的,這次他轉軌的跨度怎么會這么大、 “揚短避長” 起來了?沒想經過我一深問,方知老爺子對此是蓄謀已久了。畫《資本論》是他從上世紀六十年代起就深藏的一個夢想,這夢想甚至比他畫《紅樓夢》還早些呢。

　　其實,戴敦邦50多年前就畫過馬克思的《資本論》甚至還發表過兩期,因爲文革突至的動蕩和衝擊,他的創作停止了。可他心里一直沒有熄滅用畫筆展現並詮釋這部紅色經典的火焰。
　　陰差陽錯,其後,讓他率先震驚藝壇的卻是國畫紅樓夢。現在,他紅樓畫夢已圓;執著並沉浸于紅樓畫夢卌餘年,去年戴敦邦在上海書展推出了他的完美收官之作《大觀奇緣》。而此刻,他不忘初心,又回到盤桓他大半生的《資本論》母題上了。
　　畫慣了中國古典人物的戴敦邦能否成功地表現歐陸風情的歷史和哲學內容呢?有人定會有此一問。我的答案是,能!若問我爲什么對老爺子這么有信心,是因爲我相信他五十餘年思考和積澱的底氣、他持續不懈對《資本論》啃讀的體會以及我們共同見證過他愚公移山般的努力和自信。
　　雖然戴敦邦總是自謙“民間藝人” ,但他絶非土包子而是洋包子。早在1981年他就因其美術成就被聘爲上海交大敎授。浸霪于十里洋場,他雖然致力于弘揚傳統,卻不忘瞻望世界。戴敦邦一直注重汲取古今中外文藝理論和美術名作的營養,拓寬自己的視界。謙稱民間藝人的他卻有着一顆走向世界的雄心以及跟全世界杰出的精神文明遺産進行視覺交流和對話的宏大的夢。
　　其實不只有理論,他當然有實踐而且有計劃。戴敦邦聲稱:我們搞什么都要想得遠、想得深。接下來,他要把主要精力集中到《資本論》的創作稿本上。對於如何將思考進行視覺呈現,他也有自己完整的設計。譬如説,他認爲:畫面里的人要像眞人一般高大。——巨幅才具氣勢,馬克思的《資本論》必須要有氣勢。它描寫了資本家和工人的矛盾,這里人物角色屬於比較底層的,過去工人階級多是做配角。這次他要顛倒過來,把工人畫爲主角。爲了準備這樣史詩類畫作,他這些年一直在畫巨幅辛亥革命人物系列,畫大時代的大動蕩,硏究畫作背景和隱藏在畫面後邊的文、史、哲框架及支撑元素,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戴敦邦現在將這些作品無償捐給了他任敎的上海交通大學,它們將在上海交大博物館珍藏並展出。
三.對話視覺人類學的啓示
　　凡搞理論的人都知道,《資本論》是一塊難啃的硬骨頭;而用繪畫這種視覺形式來呈現這部宏偉的理論巨著,更是一個難上加難的任務。沒想到一位畫紅樓夢的老爺子會來主動挑戰這個話題,這無疑引發了從事視覺人類學硏究的我的興趣。
　　跟老爺子一聊卻發現他是有備而來,而且他對人類文明和其視覺呈現有獨到見解。我出版過硏究視覺人類學的幾本書,自然話頭從人類史前繪畫和視覺如何呈現文明的話題入手;未曾想卻跟戴先生的體悟一拍即合。

　　在人類文明的初始階段人類尙無文字來傳承文明。那時,畫作是上古人對文明的圖解和記録。從史前原始契刻、洞穴畫岩壁畫到後來的具備寫實雛形的繪畫、圖案、象形文字再到人類書寫系統的形成,繪畫作爲一種記録文明的工具一直是“言爲心聲”的形象表述。在人類文明史上,繪畫曾經承擔過記録人生和薪傳文明的使命;而它的另一個功能則是闡揚人生道理。白居易曰“文章合爲時而著,歌詩合爲事而作” ,繪畫亦然。也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戴敦邦審視繪畫創作的文化意義,用畫筆來譜寫闡釋人類文明的史詩,這一點跟視覺人類學所闡揚的視覺文化使命是暗合的。
　　回到重繪《資本論》的話題,戴敦邦憶起自己在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讀這部巨著的經驗以及如何將這些體會用視覺形式來呈現的往事。他當年啃讀這部政治經濟學巨著體會深刻,萌發了普及它並用自己的繪畫武器來宣揚它的想法。雖然因故中斷,但現在已是時不我待,他決定再次回歸初道,重圓夙夢。戴敦邦當然知道將抽象哲學理念進行視覺化呈現很難,這往往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何况是用傳統的中國畫來呈現馬克思的經典著作。
　　但戴敦邦對自己的探索非常有信心。蓋因爲他一生以繪畫爲生命、已然深刻地把握了中國傳統繪畫及其傳遞思想、情緒和哲理的視覺語言。假如説文學是一種語言的藝術而語言描寫世間百態有無遠弗屆無所不能的功能,那繪畫也能夠用自己獨特的手段來表現人生。繪畫呈現和表述也是一種語言即視覺的語言。
四.用視覺語言再創輝煌
　　恰如文學語言可以隨心所欲地表達故事、情感和搆思,視覺的繪畫語言也一樣能夠做到。這里的關鍵問題是要有效地把握這種語言、善用這種語言,並嫻熟地讓繪畫語言爲自己所要表達的主題服務。
　　在這種意義上,繪畫創作跟文學創作有着內在的共通之處。恰如文學有詩歌、小説、散文和戲劇等不同的體裁;繪畫也可以有速寫、素描、小品、版畫、水彩、油畫以及各種視角、各種篇幅、各種尺度的形象和故事表述。繪畫的設計、搆圖和創作也類同于文學創造的謀篇佈局及情節設計。所不同的是它們使用的語言不同——文學使用口語和文字的語言形式來創作和傳播,而繪畫使用視覺語言來構設自己的理想的人物形象和社會生活畫卷。
　　是語言就具有工具性。適如口語和文字可以錘鍛成文學,視覺語言如線條色彩和明暗這些元素也能成就視覺史詩。因此,繪畫和視覺形象的創造亦悉如詩歌和小説的創作。不同的是,作爲繪畫所使用的形象和圖是一種視覺媒介,在其本質上,繪畫搆圖就是用這種視覺語言來從事圖像“作文”(composition)。它同樣需要對所描述對象有上下文背景和視覺的話語結構(context & visual discourse)的熟練把控和優異創作經驗的積澱。而這些,正是戴敦邦的強項。他是一位斵輪老手和在自己精神領域里善於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而這次,戴敦邦爲了詮釋自己心儀的《資本論》,他將付出全部心血來完成這一場新的長征。
　　戴敦邦已是82歲老人,他每天早上4時半起床;除了吃飯,常常工作到晩上22點,堅持了數十年。2011年他右眼失明,現在只用一只眼仍然夜以繼日地奮鬥在追夢的道路上。他度過了最艱難的時代。回顧過去,有人總是抱怨這抱怨那推説各種各樣波折躭擱了歲月和寶貴的時光;但戴敦邦同樣遭歷過所有坎坷卻從沒怨天尤人,他是個樂天知命的人。他常常懇切地説“感謝這個時代賦予了我最好的機會。”
　　近半個世紀以來,中國畫家嘗試用不同手段闡釋西方名著的不算少,如湯小銘陳衍寧畫國際歌誕生的《無産階級的歌》、董洪元繪高爾基《童年》《在人間》《我的大學》等;但用中國水墨畫的形式來詮釋西方理論著作、而且是詮釋公認最難理解的抽象經典哲學著作卻堪稱一絶。
　　戴敦邦是個勇于創新、善於挑戰宏大題材的畫家。他這次的放飛自我是一種全新的大膽嘗試,也是向經典致敬的一個莊嚴承諾。戴敦邦有着幾十年傳統繪畫的經驗積累和多年來創作巨幅時代-歷史畫、史詩畫探索的不俗成果,我們有理由期待他一定能夠再造輝煌,把自己的藝術生涯成就乃至於把中國繪畫詮釋經典的水平推向一個更高的巔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