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湖叫希思湖,像紐英格倫千萬個湖一樣,躺在長島海濱的叢林里,樸素得像一個穿着粗布的村姑。只有在陽光下,湖水沉靜地涌動着,你才能感覺到她潜在的氣質,高貴如同皇族。我幾乎天天面對她,只要從電腦上抬望眼,就可以透過面前的七扇窗戶,望見長長的希思湖,就像望見一整幅山水寬影幕一樣。湖水是清淡的褐色,只有太陽出來了,湖水才顯出華麗的淡藍;如果是逢春入秋,叢林透緑,湖水便浸染成一灣碧玉。打開後門,走到木台上看湖,湖水清澈見底,大小魚兒趴在水底,一動不動,或許是懶得動,或許在伺機等待可以入口的生物。水草在湖底飄逸,像在呢喃着萬般柔情。這里已經跨過新年了,卻遇到百年不見的暖冬,至今都不見下一場轟轟烈烈的白雪。但樹葉照舊飄零,時常可以聽到枯枝斷裂聲。唯有塔松還流露着枯緑,守着自己的堅貞。幾只松鼠在粗大的樹幹上爬上爬下,那副歡快的模樣,就像在撥動着塔松的心弦。但眞正讓希思湖生動起來,是湖上那些生靈。大約有幾百只野鴨,常駐在希思湖上,鴨群在湖中游來游往,或者在湖面上飛來飛去,或者在岸邊尋食嬉戲,大都成群結隊,極少分散活動。一旦遇到驚擾,幾百只野鴨貼着湖面,撲愣愣奮力拍打翅膀,騰飛而去。這時候,只有兩只白天鵝依然從容地留在湖面,實際上這兩只白天鵝才是希思湖的主人。
本來可以叫它木橋,它具有木橋的形態,但是它沒能到達彼岸,在湖里伸出一段便成了斷橋,因此只能稱它爲木台,名字顯得平庸了些,但還算準確。木台下的木樁栓了一只小船,可以隨時登船劃向湖里。我想前房東在屋後的湖邊建一個木台,最大的作用可能是釣魚,或者搬一張躺椅在木台上曬太陽。我四周望去,環湖的20多戶人家,幾乎每家屋後都建有這樣一個木台。我對釣魚興趣不大,但我喜歡走到木台的盡頭,向左右兩個方向望着長長的希思湖,這時候,湖水漣漪,讓人有一種在行船上的感覺。我更多的是透過窗戶,遠遠望着木台,木台就像是我心靈的渡口,從這里,我可以飄灑我腦海無窮無盡的思緒,通過這個心靈的渡口,放飛到緑水藍空里,放飛到我期望到達的夢境中。
這是一個晴朗的早上,太陽把最純潔的那一束柔光照射到希思湖上,陽光喚醒了在湖邊的生靈。我正望着木台放飛我的思緒,就看見兩只白天鵝從木台下緩緩游出來,身後劃出兩道銀波,慢慢推開如鏡的湖面。我很驚訝,原來夜晩白天鵝就睡在木台下啊。看着她們白天在湖里遊玩,卻也不知道她們是如何度夜。我乘着白天鵝遠去,打開後門,走到木台下,在木台角落里竟有一個如盆的草窩,高貴的白天鵝竟然棲息在這么簡陋的草窩里?
兩只白天鵝慢悠悠游來,游到木台附近,就靜靜徘徊在那里。我痴痴望着她們,心里感嘆白天鵝的美麗——天鵝無疑是天下最美的動物。天鵝的體形與色澤,是先天之美,而最美之處,在天鵝的優雅。天鵝一舉一動無不優雅到極致,而且是時時刻刻展現着優雅,這種優雅又顯示出高貴和神聖,是那種至高無上的高貴和不可侵犯的神聖,這讓任何動物包括作爲人類的我,在天鵝面前,都感到卑微和粗俗。這時,有一種力量讓我不由自主站起來,到食品櫃取出一個麵包,打開後門,來到木台上。我撕開麵包,一塊一塊扔到白天鵝的面前。她們鎮定地望着我,仍一動不動。倒是幾只野鴨撲啦啦飛跑過來,搶食水面上的麵包。
夜里就聽到屋頂有悉悉索索的聲音,早晨起來一看,是下雪了。希思湖已經被潔白的雪被所蓋,湖邊的樹叢撑着晶瑩的雪條,這應該是去年年末要下的雪,積累至今才姍姍遲來。突然,我心里一激靈,白天鵝在哪里?我四下尋找,不見白天鵝踪影,也不見鴨群。我打開後門,小心翼翼踩着雪毯,走到木台旁,俯身朝木台底下的草窩望去,草窩空空蕩蕩。我心里慢慢勾起了牽挂,白天鵝到哪里去了呢?
這場雪下得如此節儉,太陽昇到中天,地面的稀雪已經開始融化,連雪天里最興師動衆的鏟雪車都沒有出動。但是湖面依然蓋着雪被,有些地方露出了冰床。到了第二天早晨,整個湖面都結成冰床,可以看見一些樹葉被風吹得在冰面上旋轉着滑行。我又四處尋找白天鵝,仍然不見踪影,我的牽挂已經變成了擔憂,她們到底飛往何處?後來我冷靜下來一想,其實我的擔憂是多餘的,白天鵝要飛往的去處,一定是比希思湖暖和的地方,所以大可不必爲白天鵝擔憂。現在心里倒是生出一種期待,白天鵝何時歸來?希思湖究竟還是她們的歸宿嗎?
這天傍晩,我在儲藏間看到一個寵物圈,就把它抱到木台下,推到白天鵝住的草窩邊上,我想寵物圈厚厚的絨布棉,就像軟床一樣,會給她們帶來溫暖。隔了兩天,是上午,我正在寫作,眼前就見兩道白色弧線滑翔而降,從未見過如此這般華麗的弧線,讓整個希思湖充滿驚艷。兩只白天鵝收起翅膀,在冰床上挺立着,具有一種王者歸來的英豪。我衝出後門,走到木台上,遠遠望着她們,手臂似乎下意識揮了起來。
希思湖是一個鬧中取靜的湖灣,離長島海峽僅一箭之遙,開五分鐘的車就來到風景綺麗的西海文的海濱公園。希思湖的西面有幾個小坡,翻過一個小坡,從華盛頓到波士頓的高鐵橫貫南北,經常可見巨龍似的高速火車呼嘯而過。再過一個坡,就是美國的大動脈通達美國南北全境的95號高速公路。往波士頓兩個半小時的車程,到紐約一個小時四十分鐘車程,每天還有幾十班州級火車開往紐約曼哈頓。從紐約肯尼迪機場往東飛十四個小時,就到了中國;往西飛七個小時,就到了德法意大利。從這里到世界的哪里都方便,你可以拎包就走,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見你想見的人。
我曾經在小説里寫過這樣一段話:根對人來説是很重要的,有了根就有了底,知道自己從哪里來,知道自己現在在什么方位。人如果沒有底,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不知道自己現在處在什么方位,那么他的精神就會迷失。所以沒有根的人要苦苦地尋根,尋到根的人精神就找到軟床,可以穩穩當當地躺下。今天再讀,我逼問自己,我的根到底尋到了嗎?應該説,我是尋到了根,因爲我知道我從哪里來,我也知道我現在所處的方位。但是,我爲什么無法穩穩當當地躺下?在我的精神家園里,什么才是我精神的終點?
白天鵝從遠處的湖面慢慢游過來,優雅而從容,儀態高貴得讓人肅然起敬。但是游到岸邊,兩只白天鵝有點磨磨唧唧了,爬上了岸,在湖邊梳理着羽毛,還不時望望陽光房的窗戶。大概是玻璃窗反光,不能看見陽光房里面。白天鵝居然慢悠悠向窗戶前移動,貼着窗戶向里面張望。我裝着沒有看見,繼續敲打着鍵盤。白天鵝竟然用鵝嘴敲打着玻璃窗。我感到驚奇,走到窗戶前。就見白天鵝對我扇起翅膀。
太陽剛剛升起,靜謐的希思湖抹上了一層銀光,湖面如鏡。兩只白天鵝慢慢游出來,依然從容,依然優雅,看不出有絲毫遠行的模樣。她們游到木台前,面對着我,舒展起翅膀,我也揮起手致意。白天鵝慢慢游到湖的中央。霎時,我眼前出現了驚心動魄的一幕,那是一幕何等輝煌的景象——兩只白天鵝像勇士一樣,奮力拍打着翅膀,帶着一連串的水珠,離湖騰空而起,飛向悠遠的藍空。我目送着她們漸漸飛遠,期盼她們不久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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