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膽魚宴
公元1432年8月26日,秋日的清晨,歲値暮年的明朝大太監鄭和伫立船頭,眺望霧靄茫茫的大海,心潮波浪般起伏。從1405年至今二十多年,奉永樂皇帝詔出使西洋,足迹遍及佔城、爪哇、蘇門答臘、古里、錫蘭等數十個國家,歷盡艱險,不辱使命,怎奈此番第七次遠航,水路迢迢,卻不料海翻巨浪,颱風驟起,大船劇晃,不得轉舵停靠在海島東岸譚門碼頭。
鄭和每次下西洋,出航前經過檢修船帆、儲備淡水和食物、清點金銀財寶、配給武器裝備等,即使停靠海岸落腳補給或躱避風暴也從不擾民,他命船隊官兵不得下船去。臨近中午,鄭和忽有人來請,説地方官僚聚集恭迎,商議朝拜海神之事。出海前拜祭海神,這是海島漁民的風俗,鄭和每次在江蘇劉家港啓程,也都要舉行朝拜海神的儀式,祈禱平安。此番海涌惡浪,莫非與祭海相關,於是命船隊候命,他和貼身隨從輕裝下船去。
席設譚門鎮海戀樓,地方官僚率衆迎接,寒喧入座。鄭和因長期在海上漂泊,潮氣濃重,喝酒能祛除風濕,久而久之,他的酒量大增。酒過三巡,菜上五味,宴會漸進高潮。卻見小二端上來一只盤子,內有一條纖長魚兒,形如匕首,約一斤左右樣子,墨黛如寶玉。地方官起立介紹:“鄭公公,此是清蒸龍膽石班魚,請品嚐。”鄭和生長于長江入海處,彼地人宴請客人一般都挑大的端上桌,沒想南島地方官竟然不識抬舉,競挑小魚上桌,豈不失敬?貼身隨從臉露不悅,鄭和卻用筷子撥動魚兒,只挾了一丁點兒放入口中,接着又挾了一點往嘴里送。地方官緊張地看着鄭和,不敢動筷,見鄭和面無表情,私下末免後悔,莫非眞的怠慢鄭公公?
鄭和勤勤動筷,狼呑虎嚥,一條一斤左右的龍膽石斑僅利骨刺,臉上終于露出難掩喜色。地方官見此神情,長舒了一口氣。鄭和指着空盤子道:“這道魚菜還有么?”地方官滿臉堆笑:“有的有的,小二,快上清蒸龍膽石斑!”鄭和道:“此魚肉如凝脂,香嫩無比,實乃南島第一鮮肴也!咱家居在長江內河,就是品嚐過此等美味?”地方官回道:“回稟公公,此龍膽石斑魚,八月秋汛才從遠海捕得,且不易逄見,鄭公公眞乃福氣之人。”
鄭和哈哈笑道:“咱家雖説遇颱風,不能順航揚帆,卻能在南島品得佳肴,眞乃趕得巧,眞口福了!未知店家存貨如何?可否讓我船隊嘗試如何?”地方官回道:“颱風瀕臨,人命關天,船隊官兵候在船上恐有不妥,然怎奈鄭公公治軍嚴謹,不敢造次讓船隊下船,品嚐龍膽石斑宴候後備妥。”鄭和愣道:“此語怎講?”地方官稟道:“此方船家遠海捕撈,常年出沒颱風眼地帶,捕得龍膽石斑魚,只待颱風過去三五便可滿載而歸。”鄭和大喜:“好,傳令船隊下船,專候享用南島佳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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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後颱風過去,雨後天晴,鄭和惦記着龍膽石斑美味,停留期間,鄭和頗多思量,自己受永樂皇帝之命出使西洋,通番固然重要,但也耗資巨大。每次遠航,隨船財寶不計其數,無不散盡,儘管換回一些香料、染料、寶石、奇珍異獸等物,終究好比丢了西瓜撿了芝蔴,想此南島偏僻之地,百姓遠海捕撈爲業,自足自富。咱家身爲通番正使,理應爲皇上分憂,也有權處置隨船財物,與其對番人慷慨大方,何不拿出皇家財物,救濟南島臣民,也爲皇上贏得民心啊!。
半月過去,船家番隊果然滿載而歸,地方官員連日宴請鄭和等人,每餐必上龍膽石斑魚,有清蒸、紅燒、煮湯等,美其名曰“龍膽魚宴”。鄭和直呼口福,百餐不膩,朝廷船隊遲遲沒有啓程。其實不是鄭和忘了出使西洋之重任,而是他深知自己年歲已高,還能有幾次停留南島譚門碼頭?船隊一去經年,海風鹹味相伴,再難吃到海島美味,所以他故意多留些時日。在鄭和率朝廷船隊離去之日,他在譚門留下鄭姓三十壯年兵丁及三十箱珠銀圓寶。
鄭和第七次出使西洋正値他的本命之年,爲了闢邪和祈福,他依民間風俗在腰間束了一條紅綢帶,可是,紅綢帶並沒有保佑他平安歸來。1433年4月初,他在船隊返航途中,偶感風寒,茶飯不進,幾日來形如枯槁,惟口中喃喃念叨着“龍膽石斑魚”,沒幾天,他就憾然病死于印尼古里,時年62歲。
船隊由太監王景弘率領返航,途經暫停南島譚門港。地方官和鎮上百姓聞知鄭公公去世,痛慟前來船隊吊唁。譚門港雖只是鄭和下西洋船隊的遭遇颱風逗留半月的港口,但譚門鎮百姓受鄭公恩惠,念念不忘。他們知道鄭和酷愛龍膽石斑魚,紛紛結隊涉海過洋捕撈,沿循鄭公海上絲綢之路,踏浪遍及石塘(西沙)長堤(南沙)。
每年八月龍膽石斑魚才最是鮮美,但每年秋季三個月份譚門都有船隊在長堤(南沙)礁岩海城捕撈龍膽石斑魚。從此,被鄭和譽爲“南岸第一鮮”的龍膽魚宴,廣爲遠揚。
測字之誤
時値秋天,東華門附近那個擺了三天的測字算命的攤子,生意格外紅火,都在説,測字先生神機妙算,説得挺準,而且也不像一般的江湖術士,靠嚇唬胡扯來多要錢,有什么説什么,一個人10文錢,有高興的信服的多給也不推辭。
天色漸漸暗下來的時光,風也漸涼。三個人緩步走了過來,爲首的是一個中年人,穿着藍綢夾袍,面容清瘦,神色陰沉,身旁一左一右跟着兩個人,都是身高體壯,警惕地看着周圍。
看見前面圍着一群人,中年人一愣,往跟前走了三步,看見了攤子上竪着的招牌,忍不住擠到一旁,聽測字先生給別人説道。測字先生五十來歲,鬍鬚花白,神態從容,話雖不多,但往往一句話就能讓人明白信服。
四五個人測完後,城門快關了,人們相繼散去準備出城了。測字先生也開始收拾東西,中年人走上前:“先生且慢,可否爲我也測個字?”
測字先生抬頭看了看,停下來説:“來的都是客,有何不可,請問先生要問什么?”
中年人想了想:“你先説説我最近有什么煩心吧。”測字先生點點頭:“請先生賜字。”
中年人隨手在紙上寫了一個“正”字,剛勁有力,墨透紙背。測字先生道:“先生一手好字!”然後仔細端詳片刻,“正字乃天地浩然之氣而成,但先生此字筆畫鋒芒太硬,顯然是心中有氣不平。正字與王字相似,但中間不同,有主人心亂之意,或許也是先生此時心境,莫非有難以委決的心事。正字可拆爲一和止,可作一次爲止之解,因此不管是什么事,先生務必要快刀斬亂麻,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啊。”
中年人臉色微變:“先生高明,你能説説我煩心什么事嗎?”測字先生點點頭:“每個字承載有限,所謂天機難測。旣然如此,請先生再賜一字。”
中年人想了想,寫了個“找”字。測字先生看了片刻:“此字爲手提兵戈之象,若非戰事,即爲行兇,莫非先生或先生親人有遭遇行刺之事?”
中年人面色沉重:“那可有兇險?”測字先生説:“旣然遇刺,自然有險,不過此字殘了一筆,因此可解爲不得手,應該並無大礙。”
中年人沉默片刻:“先生,還能看出別的來嗎?”測字先生爲難地説:“這個??如果還想看,請再賜一字。”中年人提筆後猶豫不決,左邊的隨從小心地説:“老爺,時候不早了,要不明天再問吧。”中年人搖搖頭,隨手又寫個“四”字。
測字先生點點頭:“隨心之字最能透出天機。”他看了看,爲難地説:“四字乃閃兒之象,莫非先生兒郞有牢獄之災?”
中年人急問:“還能放出來嗎?”測字先生猶豫説:“有些話我不便得罪,天色不早,我趕着要出城了。”中年人阻止,説:“有話直説,我決不因此怪你。”説完他揮揮手,另一個隨從會意地把一錠10兩重的銀元寶放在桌上。
測字先生深吸一口氣:“旣如此,得罪了。四字乃西字之形,先生的兒郞此時被囚,離,離西去不遠了。若在下不幸言中,還請先生鑒諒。”中年人冷冷地説:“如果將他救出來,又會如何?”測字先生説:“天意歸天意,人力歸人力,但以人力逆天意,結局或許更多難料。”中年人又揮筆寫下一個“捉”字,測字先生良久才鼓足勇氣説:“恕我直言,捉字乃手足之象,但手殘缺一筆,爲手足相殘之象。看來先生不止一個兒郞吧。城門快關了,我可以不收先生的錢,恕在下得罪了。”
中年人揮手攔住,咬咬牙:“我另寫一字,你再看看!”他的口氣陰冷,已經帶着霸道的語氣。他沉吟很久,終于愼重地寫下了一個“合”字,運筆之間十分用心,他自己端詳了一會,終于遞給了測字先生。
測字先生顫抖着説:“這個合字得天地祥和之氣,本來是最平和無爭之字,但先生下筆刻意求穩,整個字反而不成一體,離心丢肺,成了一人一口之形,將來衆口難調,紛爭必然數不勝數。而且合字爲台形但不成台,若衆口難調,拆台之事難免,亂局定矣。”
中年人沒有説話,手里的筆無力地掉在桌上。測字先生匆匆收拾了攤子,也不敢拿那錠銀元寶,低頭作揖轉身,中年人揮揮手,隨從拿起銀子塞進測字先生的口袋里,測字先生頭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他是最後一個在城門關前出城的人。
當夜,烏雲越來越厚,連星光都透不過來。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一盞宮燈飄出一個孤獨的小院,門前站了四個侍衛。門開了,宮燈引着中年人走了出來。
中年人就是當朝雍正皇帝,他剛剛用御酒賜死了他的三兒子弘時,他深眸里還凝含着潮濕的亮光。
與此同刻,一場豐盛的酒宴正在四皇子弘歷的寶親王府開始,座上賓正是在東華門擺攤的測字先生。
弘歷端起酒杯,招呼説:“先生快坐下,陪我喝兩杯!”測字先生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卻見弘歷將酒杯放下了,他頓時明白了什么,身體一搖晃就緩緩地倒下了。
史繆始末
翰林院門前的雪已累積成一張厚厚的棉襖,天還未亮,紀大學士紀曉嵐便來到院里。昨天高公公已通傳過,今日早朝後聖上要詢問《二十四史》修訂事宜。此修時翰林院大堂內燈火通亮,修編史書的編撰官把各自初校的稿子呈到他的案頭,他得把最近編譽清的史稿整理好,早朝後呈給聖上審定。
借着燈光,紀曉嵐審閲漢代史稿時發現存有明顯錯漏,於是遺憾地對在場的編撰官説,你們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怎會出現如此低劣謬誤,有愧于聖上對爾等的信任呀。編撰官們面面相覷,欲言又止。一位平時與紀曉嵐走得較近的編撰官,湊到他耳邊小聲嘀咕道,大人勿惱,皇上知識淵博,精于查缺補漏,他老人家樂意御筆添刪呢,之前和坤大人任《二十四史》總編時就這么叮囑着,你呈上去,皇上挑出謬誤準會高興。紀曉嵐心里一顫,這是何道理呀?轉念一想還是見機行事探個究竟爲好。
早朝後,紀曉嵐被通傳到偏殿見駕,聖上(乾隆皇帝)示意他坐定後,便接過宋代史稿審閲起來。紀曉嵐躬腰側眼看着聖上臉上變換的神情,時而沉吟着點頭,時而搖腦靜笑,果不其然,聖上每發現一處錯漏處,總是興緻勃勃地作了修注,然後總能引經據典把謬誤之處改正過來,每糾正一次便喜形于色,臉溢笑容,猶如解開了一個秘密似的,哈哈大笑。一個時辰過去,紀曉嵐拘謹地應和着,正思量怎樣將其中實情稟報時,只見高公公進來了,小聲説道,皇上,太后那邊有事請您。聖上這才從史稿中抬起頭來,臉上挂着微笑,掃了紀曉嵐一眼,説,紀愛卿辛苦了,回去再整理整理,擇日再商討切磋。説完,起身向殿門外走去。
在回府的路上,紀曉嵐腦海里一直浮現聖上審閲史稿時的情形,正如翰林院的編撰所説,錯漏之處聖上並無責罰之意,而且樂于校正。這不是投其所好嗎?此風不可滋長。次日,在翰林院里,紀曉嵐向修編《二十四史》的編撰官傳達禁令,不容再存在有意留錯,誰讓聖上受到蒙蔽,那可是欺君之罪。説得編撰官們膽戰心顫,俯首稱是。接下來修編的史稿必經紀曉嵐逐一初審,漸漸地,故意錯漏之處幾近杜絶。
正當紀曉嵐慶幸糾正了翰林院不良行爲時,聖上口喩宣他帶上史稿到御書房見駕。
紀曉嵐跟着高公公進去御書房時,發現大學士和珅大人也在那里。聖上卷着腿坐在龍榻上,與旁邊坐在凳子上的和珅聊得正歡。看到紀曉嵐進來,示意他不必拘禮趕快坐下。紀曉嵐拜謝後,謙恭把史稿呈上,只見聖上欣然鋪開史稿,凝神審閲起來,剎時間御書房里除了聖上翻動書頁的聲音,顯得格外安靜。半個時辰過去了,紀曉嵐注意到聖上臉無表情,雙眉緊鎖,不説一句話,好像屛住呼吸,失卻了先前的祥和。坐在旁邊的和珅大人斜着身子,伸長脖子看着,似乎感覺到了什么,對着紀曉嵐狠狠甩了一眼,從長袖中露出食指中指朝他不斷戳指着。這讓紀曉嵐疑慮起來,聖上的神色顯然有點慍怒了,難道史稿出錯了,這不可能啊,他已經校對了不下三遍。這時,聖上沉吟一下抬起頭,舒了口氣,説道,紀大人,文稿你可是勘校過了?紀曉嵐趕忙應道,微臣不敢偷閑,認眞審閲過了。聖上語氣陡然顯得生硬,旣然已經審過,聯就不必再看了。紀曉嵐站起身不知如何應答,和珅看出聖上的心思,説道,這《二十四史》是聖上下詔編修的,最終得由聖上勘正欽定,紀大人再怎么改,末了拍板定稿的還得是聖上老人家一錘定音。和珅看了看紀曉嵐,接着説,聖上乃九五之尊,知識淵博,通曉天文地理,博古通今,往後史稿由聖上審定後就不能再改了。
紀曉嵐趕忙下跪,道,聖上的英明舉世共睹,日夜爲社禝操勞,微臣只想爲皇上分憂,認眞檢閲史稿,不敢半點馬虎。説畢只見聖上翹着嘴,點了點頭,笑着道,被你倆這么一説,朕倒成全才皇帝了,不過這話朕愛聽,下次編撰的《二十四史》初稿先由朕覽閲,最後由紀愛卿譽清。
然而,事不湊巧,一場寒流將紀曉嵐擊倒在病塌上,聖上下詔,紀曉嵐患病期間修編《二十四史》史稿由和珅大人統篡。
在翰林院,和珅沉着臉對在場的編撰官説,編修史稿由聖上審定,遞交初稿要有講究,留錯之處不可太淺顯,也不可太疑難,要半遮半掩,要讓聖上查找得到,這樣旣不會露馬腳,又能討聖上偷閑歡心。
待到紀曉嵐大病初愈,拿到修編完稿的《二十四史》,仔細勘校一遍,發現仍有謬誤之處,甚至連聖上的修注也存有低級紕漏。遺憾的是整部《二十四史》史稿已由聖上勘校欽定,下詔印行,不能再改了。
補記:時間到了公元二0一六年仲夏,在北戴河召開的《二十四史》高端硏討會上出現兩股論潮:史學家派説,《二十四史》經過歷代修編,爲何仍遺留許多明顯謬誤?學院派資深學究説,爲何史學越接近近代,通假字應用越來越頻繁,幾近濫用?
棋逢對手
1874年5月,年過六旬高齡的左宗棠仍被朝庭任命爲欽差大臣,督辦新疆軍務。
出征新疆途經蘭州城時,適逢天瀉暴雨,路途險惡,只得暫時紮營。帳中勞頓之餘,左宗棠閑來技癢,乃命親信去城里物色棋壇好手,以禮相邀到大營對弈遣興。
左宗棠平日喜好對弈,閑瑕之時必找人對弈一番,其棋風潑辣細密,行棋大膽果斷,與同僚中人對弈勝多負少,對自己的棋藝頗爲自負。只稍片刻,便有帳下親信便回營稟報:蘭州城北有一名頭髮花白老翁,自命不凡,高懸一條寫着“天下第一棋手”長幌,並在一家客棧擺下陣勢,恭候弈客。左宗棠在慵倦中聽罷,精神爲之一振,威嚴的眼眸閃動光芒,不顧左右勸阻,微服直赴客棧而去。
進了客棧旅館,左宗棠施禮完畢,但見白髮老翁精神鑠。剛一落座,他匆匆執紅軍先行,起手就架起當頭炮,老翁跟入飛馬迎陣,開啓了首局之戰。
兩人對弈十餘回合,左宗棠抓住白髮老翁險走惡手之機,全線壓赴,攻勢如潮,白髮老翁左支右絀,見大勢已去,垂手敗陣。高手對弈,勝者常有復盤習慣,白髮老翁拘禮,左宗棠當仁不讓,評鑒説:“孫子曰:多算勝,少算不勝,而你一步不愼,乃處處被動,敗棋之因實基于此。”
第二局,左宗棠依然主動進攻,炮轟馬踏,雙車左右策應,紅兵步步爲營,白髮老翁周旋招架,往來五十餘回合,無奈再敗。左宗棠再度鑒述:“《曹劌論戰》曰:夫戰,勇氣也。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分戰,你棄攻專守,氣勢先輸,焉得不敗?”
第三局,局勢僵持,一度不下。左宗棠調集主力于右,棄卒入勢,以破竹之勢劈開戰局,繼而前仆後繼,造勢一氣呵成,直搗黃龍。左宗棠最後笑評:“高手謀勢不謀子。先哲有言:不謀萬世者,不足謀一時;不謀全局者,不足謀一域。高屋建瓴,登泰山而小天下,方不愧男兒本色。”
臨了,左宗棠指着門外長幌説:“棋藝不過如此,你摘下它吧。”白髮老翁雙手作輯説:“久仰將軍大名,早已如雷貫耳,今日得見,備感榮幸。今乃老當益壯,花甲之年猶率軍出征,收復國土,心志可昭日月。三局對弈完勝,足見將軍用兵神妙。老某自愧不如,不敢狂妄!恭祝揮師入疆,凱旋而歸。”
左宗棠待見白髮老翁依言摘下長幌,遂帶親信回營,當夜拔帳出征。
轉眼,半年過去。左宗棠出征大獲全勝,收服新疆。凱旋回京,又經蘭州城停頓,正待差人去恭請白髮老翁,卻聽帳下親信又報:原先對弈三局皆輸的白髮老翁仍在客棧高懸“天下第一棋手”長幌,擺出不可一世陣勢,招搖過市,坐待弈客。左宗棠聽罷極爲不快,白髮老翁怎可出爾反爾,願賭卻不服輸?於是命親信請來老翁,免去禮節,雙方再度布陣交戰。
首一局,白髮老翁躬禮執黑隊後行,卻見守得滴水不漏,使左宗棠無從下手;且繼而也攻得中規中距,絲毫不露破綻,始終主動,憑藉多卒優勢進入殘局,左宗棠見大勢已去,遂推盤認輸,以求再戰。
第二局,左宗棠揮軍猛攻,白髮老翁卻柔中克剛化解劣勢;左宗棠猛攻之際忽視後方空檔,又被白髮老翁抓住戰機,奇襲踏平大營。
第三局,左宗棠飛相取穩,守反戈之勢,白髮老翁則架中吊炮,巧取攻勢;雙方在平穩對弈中漸進酣局。不料,左宗棠取勝心切中了白髮老翁誘敵之計,便作決戰決勝之斗。於是棋盤上戰火四起,雙方兵來將往,二十餘回合後,白髮老翁損失慘重而左宗棠則傷亡殆盡,最後大營無兵可守,被白髮老翁伺機攻克。
左宗棠連失三局,疑惑不解,卻見白髮老翁童顔鶴發,氣勢壓人,問:“時隔六月,棋藝飛躍神速!眞乃奇迹!?”白髮老翁從容不迫,説:“前番將軍初到邊地,故連負三局,乃敬將軍爲人,且爲將軍出師造勢,平添鋭氣!同次小勝,無非爲左公奉獻棋藝而已。棋乃娛樂之雕蟲小技,雖勝何足道哉。將軍長于下大棋,半年下來收復新疆失地,光照日月,豈不是下完了光照靑史的好棋呀!”
左宗棠聽罷,臉帶愧色,感嘆不已,説:“棋逢對手呀,你不止長于下棋,謀略過人,連老夫的國家大事,也成你眼里的一局棋了。”頓悟棋中哲理,揖手拱謝,不由仰天長嘆:此乃天下第一棋手!
絞刑架下
斜陽夕照,烏雲密布。
艾生被英邦武將押赴刑場時,拖着哭腔,哀怨聲籠罩着整個寂靜的廣場。
馮婉貞擠在圍觀的人群里,她聽到有人嚷道:“這軟骨頭會把我們搭進去的,要想辦法堵住他的嘴。”艾生年幼喪父,膽小脆弱,但他富有上進心,英法聯軍攻佔北京,火燒圓明園後,他隨着媽媽馮婉貞同英邦武將展開了巷戰。他參與了一起爆炸英邦使團武器械具運輸行動,因不愼被英邦巡邏隊抓獲,卻經不住嚴刑烤打招供了計劃;雖然馮練團隊員及時轉移了,英邦巡邏隊撲了空,但英邦武將卻要讓他當衆舉證爆炸主謀人。
現在小鎮上的居民都被傳到廣場上,空氣中瀰漫着肅殺的氛圍。
艾生終于被兩名英邦武將抛擲在絞刑架下的木台上。他身上傷痕纍纍,衣服上染滿了血迹。
“怎么啦?小伙子,你在發抖!你抬頭看,那是什么----”監刑的英邦武將指着絞刑架兇吼着,艾生沿着英邦武將的指向望去,只見絞架頂上懸吊着一個蔴繩圈套,只要伸索到人的脖子上,踢翻木台上設置的那個粗木樁,他就會雙腳懸空,被活活絞死。
艾生驚惶地哭了,英邦武將俯身對他吼道:“炸使團運輸的,誰是主謀?你給我指出來!”説時,隨着用手猛抓一把艾生蓬亂的頭髮,逼向他。
艾生像殺豬般悽慘哭着,滿臉恐慌,沒一丁兒血氣。
“快説實話,誰是主謀?”英邦武將又擼了艾生一記耳光,“軟骨頭還想代人受過。”
艾生哀哭着沒有回答,他把目光投向圍觀的人群,那里有他熟悉的臉孔,多么渴望有人站出來救援他。終于他探尋到母親馮婉貞慈愛而痛苦的面容,他伸出一只手,哀嘆:
“媽媽,媽媽,媽媽救我----”
“再不説,上絞刑的就是你!”英邦武將瞥了人群一眼,對他吼道。
艾生忽地記起什么,他説:“不是……是我。”
“好,將他套上絞繩,絞死他。”話音一落,絞台上兩名英邦武將立即將蔴繩圈套套進艾生 的脖子。
艾生的身子一下顫抖起來,他將目光再次投向圍觀的人群,他看見英邦武將將擠上前的媽媽馮婉貞擋了回去,他掙扎着試圖伸出手,充滿期待地喊叫:“媽媽,媽媽,快救我----”
“噢,誰是你媽媽,快點站出來。”監刑的英邦武將冲着人群喊。
馮婉貞終于從人群中站出來,顯得出奇平靜。
艾生像見到救星,他想撲上去,可是被英邦武將架在絞台上,他哭道:“媽媽,他們折磨我,我受不了啦?……”
馮婉貞走近絞台,靠上去,捧着艾生瘦削的臉,撫慰着説:“不,孩子,你別怕,你受得了,你比媽媽想象的還要堅強,你己經錯了一次,不能再錯第二次……”終于,她流出酸楚的眼淚。
“媽媽,我怕,我不想死……”艾生抱着求生的欲念。
“孩子,我們都有那么的一天,只不過你先走一步,我們在那里與你父親團聚,他是馮練團的英雄,也是馮練團永生的驕傲,但我們見到他時都要面無愧色!”她寬慰着他,似乎要喚醒他應有的堅強。
“他們要絞死我,我還年輕,我不想死----”艾生恐懼地哭着。
“很好!不想死,就把主謀供出來,他一定在人群里,認出來,我敢保證你就會跟媽媽回家去。”監刑英邦武將將目光抛向人群,誘逼着艾生。
“媽媽,我眞不想死。”艾生飄忽的目光又一次投向人群,然後轉向媽媽,似乎巴望媽媽的應認。
“好。”馮??貞轉向英邦武將説,“那就讓我來問。”見到監刑的英邦武將揮揮手應允了。
她頓了頓,仿彿整理着思緒,仰望艾生,深情地説:“孩子,你看着媽媽,別害怕,不要哭,媽媽愛你,媽媽不想你受苦,更不願意更多的人受苦,你等着媽媽,媽媽會來陪你,相信媽媽……”説時,她盯準絞刑台上那個紅色的按鈕,她躍身上前去。
英邦武將見狀頓悟,急喊道:“拉住她,拉住她----”
剎那間,馮婉貞己用力踢翻了術台下的那個粗木樁,絞刑架上那個蔴繩圈套一下子勒緊艾生的脖子,他整個身子向上懸空時,她眼前一黑,昏倒在絞刑架下。
遠方,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作者簡介:符浩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金融作家協會副主席,海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學》、《當代》,《小説界》、《北京文學》、《天涯》等全國九十多家省市文學報刋上發表小説散文、詩歌1600余篇(首)。著有長篇小説《四英嶺人家》,小説集《不懂哭你就瞎了》、《飄逝的紫圍巾》、《你獨自怎可溫暖》,詩集《城里沒有故鄉的月亮》、文學評論集《小小説的海島證詞》等32部。曾獲海南省靑年文學奬、海南省優秀精神産品奬、南海文藝奬(文學類)、國家冰心兒童圖書奬、世界華文微型小説創作奬、第六屆全國小小説“金麻雀”奬和中國金融文學奬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