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們已51年,他要是健在,今年93歲了。父親是1967年4月1日去世的,去世時年僅42歲。4月28日,年僅13歲的我就走上了工作崗位,以頂職的方式到湖南省益陽市醫藥公司工農藥店當學徒,當時我小學還沒有畢業。6月1日,我哥15歲時,也走上了工作崗位,他被招工到湖南省湘華機械厰工作。工厰位于安化縣東坪大山溝里,是一家兵工厰。那年他還在讀初中一年級。
父親從患病到去世只有一、兩個月的時間。父親後腦脖子上長了廯,他服用灰黃霉素,廯很快好了。但沒想到他很快覺得腰酸背痛,到醫院查,説是患了肝癌,而且是晩期。後來,世界衛生組織宣佈禁止使用灰黃霉素,因爲該藥被認定導致致癌。父親不幸成了服用灰黃霉素的受害者和犧牲品。
父親在一個非常的歲月離開人世,他去世的時候,“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的風暴席捲全國。我和兄長作爲童工參加工作也是一種非常現象,也同當時的非常歲月分不開。父親去世多少年,也就是我和兄長參加工作多少年。日子過得眞快,做兒子的早已年過花甲,然而父親在我心中始終不老,永遠定格在42歲時的形象上。
學會寫詩以後,每年4月1日父親祭日,我都會寫一首懷念父親的詩,每當這樣的時刻,也會更加想起父親對於兒女的庝愛。當然,父親生活在非常的歲月,他的父愛也帶有明顯的非常歲月的痕迹。
父親身材瘦小,忠厚老實,樂于助人,不善健談。他每月工資43元5,有4個兒女,祖父和我們一起生活。母親原來在益陽市糖果糕點厰工作,爲照顧小孩,她辭掉了工作。雖然要養活7口之家,人均只有6元多錢,但當時城里老百姓多數都是這個樣子,雖然不富裕,但也衣食無憂。我和我哥都是益陽市三好學生標兵,我讀小學,幾乎每個學期考試都是班上第一名,那時第一名奬金5元3,第二名奬金3元2,而學費才2元錢。在鄰里看來,我父母親對祖父孝順,對兒女庝愛,做兒女的不僅會讀書,而且勤快、講禮貌,一家人和和美美,沒幾個人不羨慕我們家。
我哥上中學時,容國團、邱鍾慧分別成爲男子、女子乒乓球世界冠軍,莊則棟、徐寅生、李富榮等乒乓球健將成了靑少年的偶像,乒乓球運動從此風行全國,我哥也由此迷上了打乒乓球。我哥上學的益陽市四中,是湖南省靑少年乒乓球培訓基地。俄語敎師莫愛春,是乒乓球高手,我哥因學習成績優秀得到他的器重,他鼓勵我哥參加乒乓球集訓。我哥先是借別人的球拍打球,後來他讓父親給他買一個乒乓球拍。這給父親出難題了,因爲家里雖然衣食無憂,但畢竟只有父親一個人掙錢,家里沒有餘錢,沒有積蓄,每個月的工資剛好可以支撑日常開支。一天,父親給我哥買來了一個乒乓球膠拍,這種膠拍沒有海綿,不適宜打旋轉球,儘管如此,我哥仍非常高興。那時我年紀小,不懂事,但看着新的乒乓球拍,聞着球拍的香味,完全能感受到父親的一片慈愛和我哥的快樂。看到這一情况,莫老師給我哥買了一個海綿球拍。靠老師給的這個球拍起步,我哥打乒乓球上了路,讀中學時就參加了益陽市的乒乓球賽。後來一直打得都可以,在益陽地區、湖南省委黨校等組織的乒乓球賽事中均獲得過名次。
大概在1966年,父親帶我上街買書,在一個書攤上,父親幫我買了一本《毛澤東著作選讀》(乙種本),定價是5毛錢一本。我的記憶中,這是父親第一次給我買書,也是第一次給我買東西。5毛錢在當時可以看5場新上映的電影,可以理10次發,可以買50斤白菜。父親花5毛錢給我買書,讓我欣喜不已,這是非常歲月里父親給我的非常的愛。受當時“文化大革命”非常歲月的影響,父親希望我做毛主席的好孩子,成爲共産主義事業的接班人。在父親看來,成爲可靠的共産主義事業的接班人,自然就是袁家的好兒子,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讓兒子從小讀毛主席的書。這種父愛,體現出了當時中國社會的泛政治化和造神運動的影響。父愛的影響不能低估,我眞從那時候開始就閲讀毛澤東的著作,後來,又發展到購買並閲讀《馬克思恩格斯全集》50卷、《列寧全集》37卷、《斯大林全集13卷》。毛澤東去世時,《馬克思恩格斯全集》只翻譯出版到第26卷,剩下的24卷後來逐年翻譯出版,每出一卷新的,我就買一卷,讀一卷,買齊、通讀完《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竟花了我一、二十年。我通讀馬列經典,同父愛的影響分不開。
有一次,父親帶我到他工作的藥店,中午在食堂吃飯,吃什么呢,兩人共吃一份炒肉。父親生活的年代是物質匱乏的年代,很多東西都憑證定量供應,吃飯要糧票,買肉要肉票,買布要布票,買豆腐、買粉絲等都要票。當時,一個人一個月定量供應豬肉只有幾兩,因爲飢腸轆轆,那時候的人買肉都爭着買肥肉。因爲糧食、肉食和其他副食品都限量供應,因此,那時候社會上一般沒人請客,也不過生日。父親的那份炒肉屬於父親的計劃,裝在碟子里,頂多一、二兩肉。其他人是一人一份,父親和我是共享一份,但父親儘量讓我吃。在我的人生記憶中,這頓飯是最美味的一頓飯。看我吃得津津有味,父親露出慈愛的笑臉。
1962年,弟弟湘生出生了。他出生在國民經濟開始好轉、饑荒已經停止的時代。父親很喜歡他。每次回家,都會買一個烤紅薯帶給湘生吃。作爲最小的兒子,弟弟享受了父親特殊的父愛。
1966年8月到11月,毛澤東在北京天安門廣場八次接見紅衛兵。當時,益陽市四中有進京名額,每20名學生挑選1人。我哥作爲優秀學生代表被選上了。父親聽到這個消息,感到非常高興和自豪。二話不説,給了我哥8元錢作爲路費,這是父親在世時爲小孩花的最大的一筆錢。當時,家庭人均收入5元錢以下才算困難戶,有工作單位的才有資格申請工會困難補助。8元錢在當時是4個小學生一年的學費,在我們小孩子看來是天文數字了。我哥的北京之行前後28天,由於吃住行由國家負擔,8元錢沒有用完。我哥買回來一個鏡子和一些糖果。父親説鏡子買得很好,家里正需要,但糖果太奢侈了。
我哥從北京回到益陽不久,父親就因病不幸去世了。父親去世前,我在病床前,親耳聽父親對母親説:希望母親不要再嫁人,如果嫁人,4個兒女會受苦;讓我哥退學,參加工作幫助母親支撑家庭;讓我繼續讀書上大學;給我妹妹多做幾件花衣服。父親去世前,最放不下心的是4個兒女。他以這種特殊的方式表達了慈父的愛。那年母親才36歲。母親果然信守了她的諾言,終生未再嫁。母親爲了4個兒女,白天外出打工,深更半夜我常常爲母親一個人小聲傷心哭泣而驚醒。她受盡千辛萬苦,把幾個小孩拉扯長大,自己把身體搞垮了,55歲時就因病去世了。天道眞是不公,父母親加在一起,沒有活到100歲。只是,老天以某種殘酷的方式讓我們做兒女的感受到了偉大的父愛和母愛。
天下的父愛本質上是一樣的,體現的是人性中最純眞、最無私的愛,但在不同的時代父愛實現的方式、程度、效果不一樣。現在,父母親帶着兒女外出旅遊已司空見慣、習以爲常,但在父親的時代卻不可能。爲什么呢?一是沒有時間,那時,每周上六天班,只有星期天放假,春節休兩天假,元旦休一天假,不像現在這樣春節、國慶放長假;二是外出交通不便,憑單位開證明才能買到車票、船票,即使有證明,比如益陽市到長沙,也要提早3天買票;即使有票,因公路設施落後,坐車到長沙也要4個小時,如果坐船到長沙還要整整一天;此外,到長沙必須有湖南省糧票,益陽市的糧票在長沙不能用,如果出省還要全國糧票。湖南省糧票和全國糧票不容易得到,外出旅遊自然搞不成。在我的記憶中,在讀小學之前,父母親帶我們回了一次江西樟樹老家,這就算是父親帶我們進行的唯一一次“旅遊”。現在,父母親給小孩買這買那,許多父母只怕小孩不開口,但父親那個時代是物資匱乏的時代,是站起來了、但還沒有富起來的時代。一方面,是許多東西買不到,比如牛奶、巧克力、咖啡,市場上沒有;另一方面,即使有,像我們這樣的家庭,雖然根正苗紅,也買不起。能買得起、必須買的一些東西又要憑證限量供應。我們小的時候,像許多家庭一樣,50年代末、60年代初吃不飽飯是常態,我的祖父由於太飢餓得了水腫病。吃飯時,父母親從他們的碗里匀出一勺飯給兒女,在兒女的眼里已是天大的恩賜,哪敢奢望父母親給我們買糖果、買玩具?現在的家庭,父母小孩在一起是常態,可我父親那個時代對我們小孩來説,見父親眞是不容易。那時候,父親在益陽市醫藥公司工農藥店工作,幾乎每天晩上都住在店里,發工資了,才回家送工資,只有這個時候我們才能見到父親,可父親睡一晩,第二天一大早就趕回藥店去了。不僅父親這樣,在店里工作的其他人也這樣。那時候,倡導以企業爲家,大家都住店里,誰也不好意思老回家。此外,商店關門下班以後,除了星期六,每天晩上要政治學習,要早請示、晩彙報,要跳忠字舞,等到學習結束,已是晩上9點了,當時益陽市還沒有公共汽車,從家里到藥店,要走10里以上花崗岩街道,因此,父親和其他同事晩上都住在店里,而且是住在同一間房里。
父親去世後,我頂職來到父親曾經工作過的藥店工作,我也住在父親住過的那間房里,睡在父親睡過的那間床上,每到夜晩,我總會想起父親,我也跟父親一樣,每天跳忠字舞,每天早請示、晩彙報,每月也是只有發了工資才回家一次,母親、妹妹和弟弟見我一次也很不容易。不同的是,我的師傅們讓我成了跳忠字舞的領舞者,早請示、晩彙報的司儀人。更重要的是,13歲的我和15歲的兄長聯手,延續父親父愛的職能,幫助母親撫養妹妹和弟弟。當時,我哥每月工資20元,他每月寄給家里10元;我每月工資18元,每月交給母親10元。父親的遺言成爲推動我們兒女不斷拼搏的精神力量。我哥雖然只讀了中學一年級,自學成才,後來擔任了湖南一家兵器集團的董事長。我雖然小學沒有畢業,通過自學,成爲北京大學歷史上第一個小學沒有畢業考上北大碩士硏究生的人,先後獲得法學碩士、博士學位、成爲敎授、高級經濟師,更成爲北京大學培養的第一個博士大使、博士總領事和敎授大使、敎授總領事。父親地下有知,會爲自己的兒子感到由衷的高興。
寫這篇叙説父愛的文章時,我手指敲在鍵盤上,淚水流在心坎上。我想對父親説,您的兒子現在做了父親,您的兒子的兒子也成爲了父親。父愛永在,父親永在。每年4月1日,我都會寫一首感念父愛的詩詞,從一頭靑絲寫成了一頭白髮。今天是父親去世51周年的日子,我在淚水中寫下《蝶戀花》,願父親在地下安息。
祭日又逢情幾許?
遺像無言,父愛已千古。
泣盡山重水也復,
深恩欲報知何處?
魂系子規心欲吐,
望斷天涯,無盡風和雨。
繼往開來誰共語?
來生再聚輪回渡。
(作者系原外交學院黨委書記、常務副院長,前駐津巴布韋大使、駐蘇里南大使、駐印度孟買總領事、駐美國舊金山大使銜總領事。中國國際法學會常務副會長、中國國際關係學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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