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鎮中學開學第一天。初二乙班的門口擁滿了人。
“上課了!還偎在這兒干什么?”敎務主任喊。“這是咋回事?”
敎務主任來到敎室門口,順着同學們的視線,看到了坐在最後一排的剛轉學來的楊若英。她正漲紅着兩頰,用羔羊般的目光望着老師。她的靨窩,盛着靑春的夢幻,盛着雅氣的羞澀,盛着懾人心魄的嬌媚。像亭亭玉立的荷花,像熠熠閃光的碧玉。她鼻翼的微微翕動,與靜謐的課堂氣氛形成了磁場,強有力地“牽制”住“觀衆”的目光。
敎務主任驚獃了:天哪,世上竟有這么漂亮的女孩子?他默默地思索,意識到這十分棘手。他只得通知各班的班主任,禁止在學校里圍觀新來的同學。接着他撥通電話:“你是楊若英的父親?你孩子新來乍到,放學時,請你接她回家。”
這天果鎮逢集。警察發現人們在圍觀一個小姑娘。身後一群靑年尾隨不捨。警察解開的人流“疙瘩”,轉眼間又再度形成。警察強行把幾個小伙子帶到派出所。經審問,這也算不得尋釁的流氓。他們只是跟着小姑娘走了一程又一程。
警察看了看這位手腳無措的小姑娘説:“沒事,你們可以走了。”
可是父女倆依舊不肯走。警察不得不問:“還有什么事?説吧。”
“請送送我們吧。”姑娘的父親説。
“好吧,”警察無可奈何地説,“今天我可以護送她回家,但你女兒是在中學讀書,來來去去,我們總不能天天護送吧?”
“可我女兒不上學怎么辦呢?”
“她當然該上學。可這種情况,是我們從未遇到過的新問題。”
楊若英只上了一天初中就輟學了。
爲人父母,誰不望自己的姑娘漂漂亮亮?可誰料想:楊家姑娘長得漂亮竟然成了一家人的心病。她因此上不成學、逛不成街。
出生在靑山緑水懷抱之中的楊若英,從小就長得俊秀。粉嫩粉嫩的臉蛋上那雙黑黝黝的大眼睛,委實逗人喜愛。親友見了,又是抱又是親。隨着年歲的增長,人們就不再説她長得乖,而是説她長得美。這由乖到美的變化過程,竟然是由喜變憂的過程。這美害得楊若英在鄉下無法上學。上學去、放學回,穿山溝、過密林,家中人不放心。無奈,她媽就買來課本,在家中輔導她上小學、上初中。去年,若英爸把她娘倆的戶口遷到了鎮上,便于她上正規初中。然而這幾天的事,終于使楊家的人明白:若英依舊無法上學讀書。
無法上學就獃在家中自學吧。可果鎮出了絶色美女的消息就不脛而走了。你不上學,可你消除不了人們被好奇之心、被愛美之心所激起的想一睹芳容的願望。這幾天,幾乎天天有人借打鳥、借物、收廢舊物品爲由,在屋前屋後轉悠。你有何辦法趕走這些人?你總不能把她鎖在櫃子里吧?你總不能故意用玻璃碴子去毀了她的容貌吧?
最近,她姨媽想了個好辦法:給若英介紹一個男朋友。屆時訂婚大宴賓客,讓那些想入非非的男孩子們儘早斷了躍躍欲試的念頭。
她姨媽要介紹的男朋友,是從他們學校破格進入中國科技大學少年班、現在加利福尼亞大學攻讀博士學位的丁宏。這丁宏是若英的鄰居,兒時兩人常在一起騎竹馬、攪尿泥。若英聽説姨媽介紹的是他,也暗暗高興。姨媽提親的信,很快有了回音。
丁宏復信寫道:
親愛的老師:感激老師對我的關心。不過我年紀尙輕,且學業未成、事業未就,不敢分心旁騖。因此我不得不謝絶老師的這番好意。
小英子妹妹與我從小在一起。她不僅聰明伶俐,而且十分漂亮。本來我沒有理由拒絶的。但可惜她未能好好上學讀書。將來長大成人,有貌無才,徒有其表,不能不使人痛惜。
上邊寫了些不該寫的話,望老師見諒。
學生:丁宏
這封回信,像冰雹猛砸在楊家人的頭上。紅顔女子多薄命哪!
不出半月,她媽就愁出病來。鑒于此,若英爹不得不給在千里之外的杭州的舅父唐棣打電話,詳吿上述情况。
唐棣是工藝美術學院雕塑系敎授。不幸視力下降,正想帶個藝徒。得知外甥女若英的境况後,樂得將她接來常住,欲授以攻玉之術。
若英來杭州的當天,舅舅就去賣了專供外甥女使用的化妝品。
“舅舅,你買這么多化妝品幹嗎?”
“現在你要獃在城里,要抛頭露面,不化妝打扮是不成的。”
若英想:舅舅想得眞周到。儘管若英不愛打扮,次日晨,還是打開這些她在鄉下不曾見過的高級化妝品,對着鏡子化了個淡妝。
舅父見了直搖頭,説:“你等我給你講明白之後再化妝不遲。”
若英心想:舅舅是著名的藝術大師,想必對化妝有硏究,自然不會像自己這樣胡亂塗抹,於是笑道:“舅舅你敎我吧。”
“現在就給你上第一課。你要專心聽講。不然你領會不了。”
“化妝的學問還這么深?”
“是的。化妝是一門大學問哩。你長得漂亮。可是,你不會不知道:正是你的漂亮害得你無法上學,無法與人正常地交往,今天竟然不得不遠離父母來我身邊學藝。如果這座杭州城里的人都知道搽耳巷來了一個美女,那么,你就無法正常地出入書店、圖書館、展覽廳,無法去學校聽課,無法擠公共汽車、無法在大街上行走,甚至於無法在我家安身,更不要説什么學習玉雕技藝了。——這就是説,你的美,已經成了你進步的首要障礙。我買這些化妝品和《美容須知》之類的書籍給你,不是要你去把自己打扮得更美,而是要你把自己打扮得醜陋些!打扮得醜陋些爲什么還要硏究一番呢?那是爲了醜得自然,醜得別人看不出破綻!怎么?你哭了?你哭,就表明你還沒有聽懂這第一課。不要哭!你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來找我。我再敎你化妝。”
“舅舅,我不哭了。你敎我吧。我哭,是我覺得自己太不幸了。”
“能明白自己的美是不幸,那就好了。要用自己的智慧、勇氣和毅力去與這不幸的命運抗爭,讓這個社會從另一面對你另眼相看!”
“我再也不哭了,舅舅。”
一晃,五年過去了。正當搽耳巷的人習慣了、或者説是容忍了若英之醜陋的一天,一輛豪華轎車突然開進了搽耳巷
“你們要找誰?你們要找唐敎授——唐棣?”茶館老闆問。
“這人不姓唐,叫楊若英。”司機説,“兩年前,她的一項發明專利被我們厰買到手,如今,我們厰的産品已暢銷海內外市場
。他們還不認識。這幾年常常通電話、通信。據我觀察,不出一兩年,我們就能喝到他倆的喜酒。”
“可依我看,這喜酒恐怕喝不成。”茶館老闆説。
“咋啦?”
“她呀,”茶館老闆要司機附耳過來道,“這女子奇醜無比。醜出了名。這里的人不叫他的姓名,都叫她醜女。今天他們一見面,準吹!”
“照你這么説這個喜酒喝不上了?”
“可不。”
因爲搽耳巷的人都知道唐敎授家來了個醜外甥女。因其醜,説媒攀親的,尋舞伴找歌友的……都不登唐家門。醜女以其醜面孔擋住了各種誘惑和紛擾,贏得了讀書學藝的大好時機。五年來,她自學完了中華電子函授大學的課程。同時她從舅父那里學到了攻玉的鑽、雕、鑿、鏤、砌、拼、鋃、嵌、鋸、磨、切、刮的十二般技藝。此外還硏製出電子程控玉雕機,獲得了國家專利。這項發明公佈後,她從衆多與之商談技術轉讓條件的來信中,選中了古都工藝品厰。
若英的這種選擇並非出于偶然。這事得回溯到兩年以前。
這一年的廣交會上,古都工藝品厰的玉雕精品《金陵十二釵》受到客商的一致好評。當時一位外國客商執意購買,有關人士卻吿訴他説這是非賣品。因爲雕刻這作品的人已經去世。客商提出了退而求其次的請求:他願出巨資懇請該厰爲他照樣複製一組。會後,負責産品開發的厰長丁宏坐臥不寧,他好找到了唐敎授的地址,專程前來求敎。唐敎授答應助他一臂之力。但敎授眼力不濟,只好把徒弟楊若英叫出來,令其在璞玉上雕刻一牧羊女,以便在她走刀之時,給丁宏講解。
自丁宏來到唐家,若英就從口音聽出來人是奚落她是“徒有其表”的丁宏!她要讓這個人,在她的成就面前低下那高傲的頭顱!因此,她以防止雕玉粉塵爲藉口,提前捂上大口罩,拿脊背對着丁宏。待栩栩如生的牧羊女變魔術似地誕生她刻刀下時,丁宏當即表示願出高薪聘請她去任技術指導。沒等舅父表態,她就説:“失陪了。”。
丁宏造訪唐敎授,提到了複製玉雕品的困難。這給若英留下一個重大的硏究課題。經過反復試驗,她終于設計出了一台電子程控玉雕機。有了這台機器,只要把玉雕品數據輸入電腦,雕刻機就能自動刻制出與原作相同的複製品來。這項發明專利,很快就被古都厰的丁宏發現並購買了。他和設計者楊若英通過七八次電話。知道她就是唐敎授家中那個曾爲他即興雕刻牧羊女的女子。
當電子程控玉雕機複製出的第一批十件《金陵十二釵》運往國外時,楊若英在丁宏腦子里出現的頻率就越來越高。當丁宏上台領奬時,耳際便響起她的聲音;當人們給他獻上一鮮花時,他眼前便浮現出她的身影;當他遇到困難時,他求敎的頭一個人就是她;當他接到日益增多的訂單時,他吿知的人就是她……這期間,他給她的函電越來越多。他意識到自己是愛上她了。經不住這種持續升溫的熬煎,丁宏終于向楊若英發出了一封求愛信。
回信很快就來了。信上寫道:
丁宏厰長:如果你對我的情况有所瞭解,那么,你那幾行字就省下了。爲了不讓你遺憾終身,我必須吿訴你:我長着十分醜陋的面孔。我所在的搽耳巷的人幾乎都忘了我的眞名眞姓,都叫我醜女。那一年你到我家中來,我用大口罩遮蓋了我的面孔,就是免得嚇着了你。
丁宏見到此信之後,當即就寫了復信:
親愛的若英:如果你對我的情况有更多的瞭解的話,那么,恐怕你就不會寫出那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信了。
五年前,我留學時,中學時的班主任爲我作媒,要我與一家鄉的人認爲最漂亮的小英子訂婚。小英子小時候常常與我一起玩耍。她聰慧、誠實,我十分懷念她,但是一想到她從小沒能上學,我就不得不婉言謝絶。看過小英子的照片,我的同窗好友都説我干了一件蠢事。但我不後悔。因爲僅被女人美麗外表所吸引,那么,他獲得的只能是一種殘缺的愛。僅憑華美的壁紙建造不出永不傾倒的愛情大廈的。
長得漂亮的女人,僅僅憑藉自己的漂亮到這個世界上混飯吃,我以爲是最沒出息的。你坦誠地將大口罩之下的秘密吿訴了我,這不僅沒有絲毫減少我對你的愛,而且使我更加敬重你;從而更加傾慕你的才智、抱負和拼搏的精神。因爲你沒有因爲自己身體的缺陷而自暴自棄,而是堅韌不拔地去努力造就和發現自身的價値。
從我三年前見到你之後,你的冷傲、你的不屈不撓,就在我心中産生了強烈的揮之不去的親切感和依賴感。
若英,請暫時不要給我復信,我下周一在你還來不及説出“不”字之前,就要啓程來你家看望你和唐敎授。
若英,我來了!
愛你的宏
丁宏厰長的轎車就這樣開到了杭州市的搽耳巷……
這一年的中秋節過後不久,唐敎授夫婦挨家挨戶給包括茶館老闆在內的搽耳巷的鄰居,分別送去了喜糖、喜煙,通知説若英與古都厰丁宏厰長在上海結婚了。
這消息沒人感到吃驚:女大當婚嘛。叫人感到吃驚的是隨後寄回來的幾張結婚照:那上邊的新娘壓根兒就不是搽耳巷人心目中的若英,而一個比當今正走紅的影視明星更加漂亮的美人!
“這照片里的新娘子……是……”搽耳巷人瞪着大眼問唐敎授。
“她就是若英!”唐敎授答道,“人常説女大十八變,越來越好看嘛。大家現在認不得她了,很正常,很正常。”
作者喊雷(本名刘汉雷):中国作协会员。出版小说集6部。有作品被选入學校敎材。獲柳靑文學奬等奬項近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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