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芳以畫古代人物尤其是仕女見長。在邵芳學畫之時,以傳統的水墨畫現代人物已經有了一位卓有成就的大家,可以學習、借鑒,這就是蔣兆和。邵芳不但認識他,而且由恩師陳少梅做媒,極力想要使他們花好月圓。蔣兆和(1904—
—1986)對邵芳也極爲痴情,但是終因因緣欠缺,好事未能成全。
邵芳給我講述蔣兆和的故事。那是一個晩上,俄亥俄河的水緩緩地流着,翼然亭里安靜得連我的指甲下意識地摳動座椅的聲音邵芳都聽得清楚,邵芳沉浸在回憶的小溪中……
你知道有一個叫蔣兆和嗎?他是做平民的東西,畫人像非常有功夫。他給我畫的像也都在這兒呢,這些事情呢,也可以説一説。
邵芳和陳少梅(左)、蔣兆和
我的老師叫陳少梅。我有很多東西都是跟他學的。他跟蔣兆和還有好幾個畫家交往。我的老師呢看我這種畫畫的本領,我自己不知道。他説:“哎,你畫得這么好,怎么這么靜,我也不知道,怎么畫出來會這么靜,不得了。”
他就要給我和蔣兆和做媒了,陳少梅要給我做媒。蔣兆和是一個風塵人物了,長相非常好看,但是我們那個時候不能接受。我知道他是一個了不起的畫家,可是我也不要嫁什么的畫家。那回呢,我是割扁桃腺,,到北平協和醫院去割扁桃腺。蔣兆和倒是看中了我,請吃飯,這樣那樣的。大家以爲蔣兆和是我的男朋友了。有一次從頤和園出來,剛剛是落日,我就説了一句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他們覺得你這么年輕的一個女孩子,人家給你介紹朋友,你怎么説這種話?我心里就知道我內心很複雜,因爲這個勝保要來了,這么多人追我。我不是割了扁桃腺了嗎?蔣兆和到車站來,一定要送我回天津,從北京到天津。我就推他,“不要上車,不要上車。”眼淚也掉下來,我就硬推他,硬把他推掉,結果我到了車上,開了車……
現在邵芳還保留着她和陳少梅、蔣兆和三人的合影,以及蔣兆和爲她畫的素描、贈送的畫冊。
這是一張全身照。陳少梅住在天津倫敦路世界里。照相的環境或背景可能在這一帶某棟房子的墻腳跟,或許就在陳少梅的住宅外。邵芳居中,穿了一件花旗袍,大大方方笑嘻嘻的樣子,而她左右的兩位男士面情嚴肅,顯得拘謹侷促。蔣兆和穿西裝,雙手背後撑靠墻壁,陳少梅穿長袍,雙手懷抱胸前。在邵芳的記憶和印象中,蔣兆和是很有風度的男子。我想,陳、蔣二位常有來往,蔣到天津陳少梅家拜望做客,邵芳對這位畫界名人出于仰慕,虛心求敎,視作老師,也在情理之中,所以,作爲好朋友,好師生,拍張照片也很正常。
再説,從事藝術的人,內心世界都是非常豐富的。一見鍾情不也是非常正常的人情人性嗎?邵芳是陳少梅的弟子中最漂亮最有靈氣的女孩。漂亮的姑娘誰不愛?歌德有言:哪個男子不鍾情,哪個女子不懷春?象蔣兆和這樣功成名就的大齡靑年,業已立,家未成,現在遇到了這么一個才貌雙全又是學習藝術的女孩,心懷不軌也沒有什么過錯。陳少梅表示,只要邵芳有意,他一定兩肋揷刀,成人之美。
總之,從這張照片可以看出,邵芳和蔣兆和作爲師生或作爲朋友,早已有了交往,陳少梅正在步步爲營,從旁側擊,以助一臂之力。大概區別在于,蔣兆和有心,邵芳實在無意。
因爲邵芳和盛勝保早已談起了戀愛,而且早已經私定終身。這件事當然沒有必要向老師報吿或彙報。就在邵芳坐等盛勝保風塵僕僕地奔向天津之時,邵芳到北京協和醫院治病。所以住在北平的蔣畫家就利用這么一個邵芳臥床的天賜良機,鉚足氣力,信心十足,發起追擊。
蔣兆和就是利用邵芳住協和醫院的機會,發起了進攻戰,九天之中,留下了四件紀念品。
第一件,蔣兆和畫的邵芳速寫像。題箋已掉,只剩下落款:“廿九年八月七日兆和”。這時,正是她的未婚夫盛勝保正準備從雲南邊遠的孟定鎮起程到天津娶親的時候。
第二件,蔣兆和畫了一匹背揷雙翅的飛馬,正在騰雲直上,奮蹄飛奔。其題詞雲:
“風從虎,雲從龍,天馬騰空,自然成大器,龍馬顯精神。邵芳小姐屬馬,于八月九日生。晨憶今年爲庚辰龍年,龍馬相向,前程高遠。偶然寫此,以祝前途新生活之開始。庚辰八月十一日兆和。”
兩幅畫相隔4天,中間跨越了邵芳的生日。邵芳屬馬,因她的生日想起馬。蔣兆和屬龍,龍年想起龍。於是,蔣兆和神思翩然起舞,想象出一幅龍馬並駕,風雲際會,前程高遠的美好景象。當時,蔣兆和希望找一個能成爲“藝術同志”的妻子,共創大業,更上一層樓,實在是一個完美的構想。
蔣兆和在這之前兩年的1938年,有一幅自畫像。題詞雲:“余命屬龍,雲則升天,水則入海,可以翻天覆地,騰降自如,於是呑吐大荒焉。此乃不通的意思,故命途多舛。”其實,他多么想一步跳出“多舛”的“命途”。現在,機遇向他伸出了雙手,他能不迎刃而上嗎?
第三件,邵芳的半身側像,畫得比前一張認眞。題詞雲:“邵芳畫家留念廿九年八月十二日兆和。”説明前一幅畫意猶未盡,第二天再補充一張素描。當時,已躋身畫家寶座、成就斐然的蔣兆和,稱未出茅廬的黃毛丫頭邵芳爲“畫家”,未免溢美,有阿諛奉承之嫌,但這是談戀愛慣用的伎倆,我們不必挑剔責備。我的一位酷愛美術的朋友,看了上面兩幅邵芳畫的照片,憑風格,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蔣兆和的畫。他又比較了司徒喬、常書鴻、董希文、熊秉明、呂斯百等人畫邵芳的像,説,畫無聲,筆有情。蔣兆和畫的邵芳,眉清目秀,雙目靈動,炯炯有神,比別人畫的,神采更爲藴籍,顯然不是遊戲之作。神在畫中,意在言外。
第四件,三天之後,八月十五日,蔣兆和又興冲冲地拿了着名的金文專家容庚用金文題箋的《蔣兆和畫冊第一集》相贈。款識雲:“邵芳小姐贈存廿九年八月十五日兆和。”將“畫家”改爲“小姐”,減少了奉承的意味。
這是蔣兆和自費印刷的第一部畫冊,共印了500冊。送到邵芳手上時,墨迹未干,墨香猶在。現在邵芳所存的一本,可能屬於孤本之列了。蔣兆和在自序的末尾,説了這樣幾句頗爲耐人尋味的話:
“然而欲留作者于社會上之一點紀念,及來北國數載的一點成績,所以有此出版的動機,選出與人生現實的精神上相關的數十幅作品,精印成冊,不敢説貢獻于愛我者之前,而願與愛我者同登這條人生的旅途上,同流一滴快樂與悲哀的眼淚吧!”
蔣畫家寫下這話時,心目中的“愛我者”是泛指,還是專指呢?如果不避穿鑿附會的嫌疑,筆者以爲就是指的邵芳。希望找到一位人生伴侶,“龍馬相向”,“同登人生旅途,同流一滴快樂與悲哀的眼淚”!做到愛情與事業雙豐收。這有什么不好呢?
從8月7日到15日,蔣兆和不知跑了幾次協和醫院。可以佐證的是四次相贈,侍前奉後,盡極殷懃。邵芳記得,她回天津時,蔣兆和非要一路護送。邵芳硬是把他推下了火車。
兩個月後,盛勝保到達天津,一切都已瞭然。據邵芳的妹妹邵齊吿訴我:蔣兆和仍未死心,登門質問邵齊:“邵芳的婚事是她自己作的主,還是家庭作的主?”
邵齊説:“那您的意思是……”
蔣兆和説:“如果是自己作的主,那我就沒有説的了。”
其實,邵芳對蔣兆和的才氣一直存有敬意。在她給盛勝保的信中,多次提到要學習蔣兆和的技巧。
直到現在,她還説:“蔣兆和的東西眞是了不起,他那個筆頭太棒了,而且寫東西根本不抄也不打稿子的,就是鋪在地上,用一支禿筆醮點墨就畫開了,他也給我畫過像的。”
但是,邵芳始終走不出畫古人畫仕女的藩籬,她自己並不滿足于此,但是突破不了。爲什么呢?我看這主要是因爲邵芳和蔣兆和的閲歷不同,師法不同。蔣兆和可以畫流民、畫難民,邵芳不行。作爲大家閨秀的邵芳,貴族氣有餘,平民氣不足。《北洋畫報》連刋她的玉照,稱之爲本市“名閨”,爲她的身份、氣質作了審美定位。因此,如果反過來看,邵芳畫古人畫仕女,畫得如此韻味盎然又有什么不好呢?今天,我並不爲邵芳遺憾。
。陳少梅是邵芳的老師。陳少梅(1909——1954)在中國現代美術史上堪稱畫壇巨匠。有人把他和張大千(1899——1983)、溥心畬(1896——1963)、金北樓(1879——1926)並譽爲“民國四大畫家”。陳少梅做媒,可惜天公不做媒,名花已經有主,好事未成。蔣兆和在中國現代畫史上,堪稱大師級畫家,以人物畫着稱于世。
陳少梅做媒,蔣兆和求愛,畫了一匹背揷雙翅的飛馬,正在騰雲直上,奮蹄飛奔。其題詞雲:“風從虎,雲從龍,天馬騰空,自然成大器,龍馬顯精神。邵芳小姐屬馬,于八月九日生。晨憶今年爲庚辰龍年,龍馬相向,前程高遠。偶然寫此,以祝前途新生活之開始。庚辰八月十一日兆和。”但是因緣欠缺,好事未成。
作者:李昌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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