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俄亥俄河的東側、西弗吉尼亞州的威廉姆斯鎮。Williamstown上,有一棟叫做“翼然亭畫室”‘Winged Pavilion
Studio的房子里,住着一位88歲的美籍華人藝術家邵芳女士。這棟房子是50年前她和1987年去世的她的丈夫盛勝保親自動手經過多年勞動建起來的。她是1944年建立伊始的敦煌藝術硏究所常書鴻所長麾下的一位硏究員。
她不是由常書鴻主動招聘而去的。她是拿着自己的一卷畫稿走進莫高窟,被常書鴻慧眼識才,一看相中的。
她成了敦煌藝術硏究所如今健在于世的寥寥幾位元老之一,另外大概還有李浴、烏密風(在瀋陽魯迅美術學院)、張琳英、潘潔兹(在北京)、蘇瑩輝(在台北故宮博物院)。他們都在髦耋之年,垂垂老矣。
(二)
邵芳在敦煌臨摹了大量的壁畫。我有幸看到她的作品,並且拍攝了其中部分作品。
所謂臨摹,就是俗話説的“依樣畫葫蘆”,但任何的臨摹作品也有上中下之分,臨摹的佳品可以達到惟妙惟肖、以假亂眞的地步。只要不是故意製造贋品,臨摹作品的極品也是一種藝術品。邵芳臨摹的敦煌壁畫,可謂達到形神兼備、靑藍相濟的佳境。從這個意義上説,邵芳的臨摹作品也是一種創造,一種藝術的再創造。
它決不是依樣畫出的葫蘆。這里面有她嫻熟的技藝,有她審美的別致,有她過人的感悟,哪怕只有寥寥幾筆的勾勒,卻具有不盡的神韻。大概就是這個原因,邵芳初到美國,美國人把她看作畢加索。我還記得,半個世紀之前,畢加索的和平鴿,寥寥幾筆,就振翅飛翔,享譽全球。這就是藝術的魅力。
我在這里拍攝的,主要是邵芳1944年到敦煌千佛洞(莫高窟)臨摹的作品以及若干她創作的作品。這里先要説明一下,邵芳在敦煌,因爲受到常書鴻的特別靑睞,被聘爲敦煌藝術硏究所的正式人員。她臨摹的作品是要交給所里的,但是她把原稿,主要是勾勒的大樣保留了下來,然後抽暇塗色完稿。後來,她還和其他的同人之間,又轉相拷貝——這從董希文給她的信可以知道,而且,這些畫稿,又從中國帶到了美國,逃脫了文革的滅頂之災,因此,現在我才看到她的臨摹作品。私下還要種一塊“自留地”這應該是她在敦煌廢寢忘食作畫的重要原因。1951年,在故宮舉辦過“敦煌文物展覽”,邵芳的親戚還記得,其中就有她的臨摹作品。他們看了之後,奔走相吿,記憶猶新。
我們再回到1944年。當時,邵芳雖然才26歲,卻已經有了很高的國畫造詣。她從17歲開始,拜天津湖社著名的畫家陳少梅爲師。在二十世紀中國著名畫家的長廊,陳少梅佔有一席之地。名師出高徒。邵芳以古代人物——仕女畫的高超技藝而獲得當時人們的極高贊譽,例如,在相隔60年之後,前雲南省美術家協會主席袁曉岑當我一問到邵芳的時候,他不假思索地説:邵芳是一位很有才氣的畫家,她的仕女畫唾得好極了。袁先生説起邵芳來,一往情深,讚不絶口。吳宓在參觀谷風畫展之後,在日記中留下了極高的好評,甚至於由畫及人,産生了單相思。這是邵芳到敦煌前、在昆明留下的印象。
邵芳到了千佛洞,被中國古代如此神奇的藝術瑰寶所震驚、所陶醉,一個嶄新的藝術天地展現在她的廈前,許多困擾她的問題都豁然開朗,於是她如飢似渴地沉醉在絢麗燦爛的壁畫中,起早貪黑地臨畫。她説“我在此每日平均工作十小時以上,並不覺得吃力,天一黎明即爬起來下洞子,可以從旱四點半畫到下午五點半,成績是驚人的。”
敦煌壁畫是從4世紀到14世紀的一千年當中,無數無名畫家默默無聞的奉獻,其中精品琳琅滿目。各種流光異彩、婀娜多姿、眉目傳情的美人數不勝數。這給了邵芳靈感的源泉。她説:“我已經敢用已往從未曉得過的大膽施色的方法,大紅大緑,氣度之大,驚心動魄,將來回北平拿出來的東西是他們諸師長看都沒看過的,再施以我由陳少梅處學得的精細技巧,我要在女國畫家中爭個第一名,"“非一鳴驚人不可。”
會看的看門道。邵芳很快就走進了敦煌這座藝術寶庫。她説:“初來時看壁畫的東西與紙上畫出來的迥然不同,感到臨摹之困難,直至今日臨過十張,已有所心得,能把壁上粗拙的意味臨于紙上而不滯採,近來的兩張已很稱心。我想過去的人還沒有這種成績。”於是“每天像有鞭子在鞭打着的努力”,她越來越雄心勃勃。
當時有著名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向達等人在敦煌發掘出唐代高昌古國的絹畫殘片。雖然是殘片,但是畫上的仕女端莊秀美,一派貴族的高雅氣質,極爲傳神。向達請邵芳臨摹,對於她的臨摹非常滿意,寫了“頂禮贊嘆,從未得有"八個字贈她。向達對於敦煌壁畫用了“頂禮膜拜,贊嘆不置"表達他的高度評價,現在轉用來評價邵芳的臨摹作品,可見她對邵芳是多么贊賞。(向達解放後評爲一級敎授)
在相隔40年之後,邵芳的一位同事、瀋陽美術學院的李浴敎授還在一篇文章中寫到“邵芳留下了一幅宏大而美的盛唐《西方凈土變》”。他和邵芳已經音信杏然40年。這是邵芳在敦煌臨摹的最大最後的一幅作品。她要“畫大的,那怕畫一幅,要精彩,將來存博物館做永久的東西。”這幅“畫面里包括無奇不有的東西,亭臺樓閣,花鳥奇禽,大小佛一百多尊。”“一共一百二十個人”。她畫了足足兩個月才交卷,受到敦煌藝術硏究所常書鴻所長的一再稱讚夸奬。《西方諍土變》的原稿仍然保存在邵芳手上,竪高8英尺,橫寬26英尺(2-4×6米)。我把它帶到馬里蘭州兒子文靑住的公寓里,卻因爲找不到這么大的地方攤開而沒有能夠一睹廬山眞面目。
而且,因爲時間及條件的限制,她的大型臨摹作品,我都沒有拍照。爲了便于觀賞,這里拍攝的都是小型的或局部的。
李浴還清楚地記得,那是在一個大雪漫天的日子里,他把邵芳從莫高窟送到相距40里路的敦煌縣城。李浴騎着硏究所的大棕馬,邵芳騎着老馬,頂風冒雪,在戈壁灘上向着敦煌縣城的方向弋弋而行。那一年,李浴29歲,一個彪壯的男子漢,一位中原的義俠之士。他護送着26歲的小女子邵芳。我們能想象在茫茫的風雪之中,在莽莽的沙海雪原里,兩座乘騎漸行漸遠的剪影和逶迤曲折的馬蹄印迹。在無邊無際的雪原里遠行,一怕迷路,二怕餓狼。只身一人,那是非常驚恐的。邵芳要到酒泉去。她的丈夫盛勝保任甘新公路工程處的工程師。
(三)
1946年邵芳在重慶舉行敦煌臨摹畫展,先後在中央大學與江蘇同鄉會展出,受到學界的高度評價,確實是“一鳴驚人”。最爲支持鼓勵她展出的是陳之佛、宗白華。他們是著名畫家、美學家。畫家黃君璧不等展出,就急忙登門,先睹爲快。
“幾個愛好古典派的老先生如胡小石、喬大壯、宗白華諸敎授卻是來了三次之多,看了又看贊強不絶。呂斯百帶了藝系一群學生來看了我的用筆、線條及魏畫。無一個不是出乎自然的贊羨,有的當場用筆勾了稿子去。”中央大學中文系的一位敎授題詞是“端莊雜流麗,剛健含婀娜”。
台前幕後一手操辦這個畫展的是英語專家、曾昭掄的夫人、文革中自盡的兪大綱敎授。
對於邵芳的作品,董作賓、傅斯年、羅家倫、兪大維、陳誠等學界、政界聞人名流都極爲稱讚,喬大壯、賀昌群主動爲她的畫題字。徐悲鴻看了之後説:“二年不見,刮目相看。”因爲之前他在昆明看過邵芳的畫。
宗白華是《時事新報·學燈》的主編,發表了邵芳寫的《敦煌摹畫記》,親自寫了按語:“前幾天偶然識得邵芳女士,展讀她臨摹敦煌壁畫佛像若干幅,深深地感觸她那畫面上的線條的純凈而健勁,色彩的柔和而靜穆,眞能令人體悟佛敎意境的超脫,油然生趣味與希望的情緒,而聽得邵女士在西北沙漠中活潑強健的藝術生活,由火熱的活力與華嚴寧靜的超美,本身就是一首詩。當時就勸她開一次畫展(已定于4月12日至14日,在城內江蘇同鄉會),並約她寫下這篇短記。敦煌是東方最偉大的藝術寶庫,我們要保護它,使它成爲中國藝術復興的發源地。只有這高華境界的啓示,才能重振衰退的民族心靈。”
上面提到的人,都是當時中國在藝術鑒賞方面最具權威的名流。邵芳的畫作,受到美國朋友費正清、費慰梅的欣賞,從此他們結下終身的友誼。
1947年邵芳負笈美國。4月3、4日,美國大使館新聞處爲邵芳舉辦出國送行畫展。畫展由卞承休處長夫婦主持,備有茶點招待。敎育部部長朱家驊和中宣部部長張道藩都到會參觀。觀衆“川流不息"。
爲邵芳畫過寫眞的畫家有蔣兆和、司徒喬、熊秉明、常書鴻、董希文、趙冠洲、呂斯百等。他們都是我們至今耳熟能詳的大家。這些寫眞作品仍然保存着。
(四)
到美國之後,邵芳的興趣逐漸轉移,致力于藝術的多個領域,主要精力旁騖,不在國畫方面。不過我們從她畫的大型組畫《長恨歌》中仍然可以感受到敦煌壁畫對她的浸潤和感染。
藝術水準的高低精細,只能意會,難以言傳。作爲藝術門外漢如我者,更是如此。
我手頭有邵芳的恩師陳少梅的畫集。恕我説一句對大師失敬的話:邵芳在人物一仕女畫方面,比她的老師陳少梅要略勝一籌。如果陳少梅地下有知,是否莞爾?
看邵芳的敦煌臨摹壁畫,好像是一群復活的敦煌美人,姍姍地款款地走到我們的面前…………
(2004年l0月26日于山東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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