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藥桶”也有淋灕文化
在一張小於1:125 000
000比例的整幅世界地圖上,尋找外高索三國的位置,是一件相對費力的事。原因當然首先在于它們國土面積小,小到國名都難以被在國土範圍內裝下,而常不得已地被用阿拉伯數字標號替代。
外高索三國,系指位于亞歐大陸特殊地界,被一座讓人肅然起敬的,雄偉連綿的高加索山脈橫亙的格魯吉亞、阿塞拜疆、亞美尼亞三國。
對於喧鬧紛亂的世界來説,外高加索三國是寂寞、孤獨的存在,偏于一隅,世人對其充滿了神秘感。地屬亞洲,卻崇尙歐洲文化,原本自立的國家,卻被強行並入聯盟,直至92年蘇聯解體後成爲獨立國家。兩千年間,從波斯、奧斯曼、突厥,到蒙古、沙俄,輪番來爭搶這塊上帝的後花園。近十餘年來,屬於三國疆域的“南奧塞梯、納卡地區”這樣的地名,又每每因民族、宗敎、能源和土地等的緣由,在背後某些大國反復博弈的影響下,而以戰亂、紛爭的名義或緣由,在國際新聞里頻頻出現,更多地引來世界關注的目光。
時光閃回到上世紀初,外高加索之名就曾讓英國軍人麥克唐納刻骨銘心。1917年12月19日,是麥克唐納永生難忘的日子,經英國外交部同意,他在被授予少校軍銜後,被抽到英國駐梯婓里斯(即第比利斯)的軍事特派團中,去執行一項干預外高加索內政的所謂“特殊任務”。作爲軍人,麥克唐納縱有百般不願也只能服從,因爲他明知這是一次極大的冒險行動。事實上他很幸運,最終在那片魔地死里逃生。(《新大博弈——一戰中亞爭霸記》民主與建設出版社2020、11版)
這塊令人望而生畏的土地,就是有“火藥桶”之稱的外高加索地區。“當地瀰漫着一種極度黑暗的不確定氣氛。”這是麥克唐納乘火車抵達外高加索首都梯弗里斯的第一印象,也是英國遠征軍對這塊戰亂土地的整體印象。
令人感嘅的是,這塊顛沛流離、火花四濺的土地,偏偏有着堪稱細膩豐饒質地的地域文化。彈丸之地的疆域,有着十幾處的世界文化遺産,如傳説中的“上帝後花園”、“耶穌降臨地”、“伊甸園所在地”、諾亞方舟停靠地等等。這里的文化,不僅具有世界其他地方所具備的共性文化特徵,更具有鮮明獨特的個性特徵。不同宗敎、民俗等造就的地域文化,在這里交匯、交融,也在這里交鋒、交惡。沒有哪個地方,地域經濟、文化的發展進步,受制于地域政治,以及因政治延伸、支配的軍事的牽絆和制約。唯其如此,也愈發顯現出它們捍衛本族本地文化,尋求突破與發展的艱難困頓,以及強大願望的韌勁來。
儘管它們是如此“養在深閨人不識”,低調、神秘,又有幾分無奈,你可千萬不要小看了它們。詩人曾經用這樣浪漫的詩句讚美這塊神秘凈土:烏雲在我腳下俯順地飄逸,透過烏雲,我聽見喧響的瀑布,崢嶸赤裸的層巒在雲下聳立……(普希金)
深秋之季,我不假思索地選擇了這條相對小衆的旅遊線——外高加索三國,進行了一次爲期半月的閑適文化之旅,得以充分感受這片土地的淋灕盡致與熱情純粹,大爲慶幸。
歲月失語,惟石能言
此行的第一站,我們就奔向阿塞拜疆的戈布斯坦國家公園,因爲這里,有着2007年即被列爲世界文化遺産目録的“岩畫”。
戈布斯坦在阿塞拜疆語中意爲“溝壑縱橫的地方”,該地區位于大高加索山脈東南角的杰伊蘭克奇梅兹河流域,爲丘陵多山地勢。這里的山峰高聳險峻,造型獨特,直冲天際,且石峰交織,層林叠嶂。不能不佩服,古人很會選擇岩畫的雕刻位置,其它地方的石皮已脫落,而岩畫部位通常相對完好。山地岩畫大多鑿刻在深山腹地的山谷岩壁上,還有分布于溝口兩側的溝崖上。岩畫點分布集中,周圍地勢相對開闊。畫面大小有別,最大的伸展有幾平方米,最小的僅佔幾平方厘米。一幅一幅,次第排列,蔚爲壯觀。
戈布斯坦岩畫是古代遊牧民族涉獵,繁衍生息時無意間留下來的,以動物圖爲主,這些岩畫,最直觀地描述了那時的風土人情,也在相當程度上再現了古人的審美觀、社會習俗和生活情趣,古代阿塞拜疆人日益啓蒙的文明,通過尙處于初始階段的石刻手藝來賦形,從而爲後人留下了古人類“活的形式”。(蘇珊-朗格)
據現場講解員介紹,戈布斯坦岩畫與其他地區已被發現的岩畫一樣,一般採用敲鑿、磨刻、劃刻三種方法製作圖像,其中又以敲鑿法爲主要方法。敲鑿法,是作圖者用錐尖部經過加工的工具,在石面上直接錘打出鑿點,由鑿點勾劃組成圖像輪廓的作圖方法。據考察分析,用敲鑿法製作的圖像,如果作圖多步進行,先敲鑿或刻劃出輪廓線,再繼續用敲鑿法成圖,這樣鑿點較小而且較密,圖像也因此清晰一些。
站在戈布斯坦岩畫前,很自然地我就想起了數年前,曾經到寧夏觀賞賀蘭山岩畫的情景。
與賀蘭山岩畫記録了遠古人類3000至10000年前狩獵、祭祀、征戰、娛舞、交媾等生産生活場景相比而言,此處的岩畫,表現內容相對單一集中,基本集中在野牛、野豬、野馬、山羊、野驢、野狗、駱駝,以及豺狼虎豹及禽類等的塑造上,表現手法顯得更爲大膽,線條流暢連貫,充滿張力,成爲世人硏究遠古人類文化史、原始藝術史的文化寶庫。動物棲息、捕食、嬉戲、交斗各有表現,搆圖簡練,栩栩如生。岩畫中有些動物圖像怪異,形名莫辨,不知道是否是業已消失的古代野生動物?順着崎嶇山道攀援而行,我被一幅岩畫上並列刻有的兩只羊所吸引。羊的整體前傾,頭略下沉,犄角彎曲前伸,呈隨時準備角斗的狀態。身體的線條絲毫不亂,粗細統一,流暢舒展,在經風霜雨打已顯深褐色的崖壁上,更顯得纖毫畢現、富有質感。
戈布斯坦也偶見人物岩畫,正面和側面的皆有,卻多半沒有完整的五官,但因其線條洗練且搆圖準確,給人以形神兼備之感。而且這些人像形態各異,各具表情,很少雷同。戈布斯坦岩畫具有代表性的是單幅的健壯男人的圖案。畫面上的男子均爲攜帶弓箭的獵人,他們身材高大匀稱,上半身稍稍夸大,腰系佩帶,肌肉發達。而極少出現的女子圖案簡潔,尤其突出表現胸部和臀部,象徵幸福、平安及生命的延續。除此之外,戈布斯坦岩畫也有圖騰、乘“吉格里斯”船航行等圖案及原始人狩獵、歌舞、收割、集體勞動的場面,體現氏族部落豐富多彩的活動,可惜爲時間所限,未能一一尋迹飽覽。
物換星移,千年一瞬,帶走了許許多多有形與無形的物質。歲月失語,惟石能言。順着這個多彩的岩畫萬花筒,可以窺見古代遊牧人一幕幕富有生氣的原生態生活形狀,有助于喚起對人類的共性認識,更眞切地理解人類的發展歷史。記得美國藝術史家歐文-潘諾夫斯基有一知名理論,稱人類是“唯一能在身後留下(實體)記録的動物”,向有爭議,我認为这个观点在某个特定概念解读下,是可以接受的。假如将这种“记录”理解成脱胎于又有别于作品的物质实体,能够在人类心灵唤起一定特殊的观念和审美情趣,它就是成立的,当然此时,这种实体已然是艺术真实,而不是世俗世界的翻版。
不能不令人感慨,沉睡在山岗上的一幅幅岩画,与千里迢迢飞来此地,淡看浮名闲云野鹤的东方之国寻常游客,相隔千年后,在戈布斯坦的山崖边邂逅,这本身或许就是一种缘分,是冥冥中的一种极好知遇。
嘟嘟克笛声里涌动民族气韵
行游亚美尼亚,逗留的时间最短,内心却最是不平静,既充满了某种期待,又略带某种隐忧。
大巴沿着崎岖不平的山路蜿蜒而下,驶入一个位于高山深沟中的小客栈。其时还在中午,阳光一路强烈耀眼,但在沟底却只能幅射到半边山峦,另半边山体就处于浓荫蔽日之中,尤其谷底房舍,更是整体没入黑幕当中,人在其中,透出丝丝阴凉。也有树影婆娑,树上结果,形似我在北方见过的歪枣,但比歪枣更小,叫不出名,询主人说可食客入药,便顺手摘下一颗,放进嘴里,一嚼却是涩的,当着主人的面不好意思吐出,遂囫囵吞下。
来到树枝搭就的室外餐厅入座,等候西餐上桌的间隙,热情的主人先请客人欣赏乐曲。一位身着西装的卷发男子出场(可惜未着民族服装),单手抚胸深深鞠一躬之后,另一只手从背后拿出一管笛样乐器,稍加酝酿,便凝神吹奏起来。乐声一起,如泣如诉先有情,瞬间,逼停了满座喧哗声,仿佛人人陷入深沉的乐曲意境。询了导游,才知此为亚美尼亚名曲,曲名大致是“我的高山深谷”的意思,如坠入车行亚美尼亚全境时随处可见高原山地的深谷,无助与忧伤,顷刻间不由自主地袭上心头,心底涌动出强烈的、难以抑制的感动。按常理,主人该不至于特意安排这样一首忧伤的曲子,来款待来自遥远东方的客人,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释是,嘟嘟克所适合演奏的乐曲,大概率都是类似的风格,甚而至于天生就与欢快风格的乐曲绝缘。这能让我对“嘟嘟克”产生极大兴趣,内心产生巨大共鸣,同时也引发我的一种强烈的情绪:
究竟是什么样的民族,才出产这样最适合演奏忧伤曲调的乐器?
“嘟嘟克”,为亚美尼亚特色民族乐器,制作材料取自杏树的根,其形状类似中国民族乐器“笛”,比一般笛子稍短,出音孔也要少得多,但在一段又多按了一个吹管,由两根簧片控制发音,所以其吹奏手法又类同我国另一件民族乐器“箫”,很是有意思。嘟嘟克(Duduk),是亚美尼亚的传统民族乐器,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双簧气鸣乐器之一,据考证嘟嘟克笛的历史追溯到公元400年,还曾流传到波斯、中东等其它地区。嘟嘟克笛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双簧气鸣乐器之一,音色较为浑厚柔和,略带鼻音,常被运用在民谣和舞曲音乐中。嘟嘟克笛的声音和中国的埙的声音非常相似,但相比之下,埙比嘟嘟克笛更为饱满一些,虽然孤独忧伤的感觉也相似,但是两者有着不同的苍凉感。嘟嘟克笛给人的感觉更为沉重,而埙更轻灵一些。
所谓言为心声,我相信沉郁的音乐定然发自压抑的内心。身处“火药桶”腹地的亚美尼亚,事实上足可同情。前苏联著名诗人叶甫根尼-叶夫图申科就曾写下这样的文字:“幽怨悲凄、亘古伤感的眼神,是亚美尼亚人一望即知的特色。在他们的眼底深处,闪烁着亚美尼亚人的失土--亚拉拉特山的阴影,无数次大屠杀受害者的幽灵,以及被迫流亡世界各地子民的苦痛。敝国的人们说道,一位亚美尼亚人的眼中带着哀凄,即使它的脸上绽放这笑靥。”诚然,作为高原内陆国,夹在周边强势的大国之间,在夹缝中求生存,都是个问题,而且是先决问题,更遑论发展与强盛,几乎注定了悲剧的走势。三百万国民,七百万侨民流落在外。政治家的战略短见与骑墙态度,导致错失战机,进退失据,一败涂地,然后在世界公众面前公开认输,丧权辱国,痛失纳卡地区领土主权,无奈接收2.5万名亚族,分流安置到本国不同地区、不同家庭,带来新的社会问题,尽管初期接收难民政策得到国民普遍同情与支持。
因为还处于土葬阶段,所以,区区不足3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到处可见的墓地,碑前插着国旗的,均为为国捐躯的共和国军人陵墓,留神细看牺牲者,均为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数量之多,实在触目惊心。
纷飞的战火发生在千里之外的异国他乡,令我们虽然熟悉“战争”一词,偶尔有之的被动体会,却十分遥远,想象也是极为抽象,但今天在亚美尼亚的山谷小店,不经意间,一曲嘟嘟克的笛声,却仿佛把战乱与痛苦的感受,实实在在地推到了眼前,一切都那么真切,不容置疑,尽管现场无一声枪声刺耳,无一丝鲜血流淌。这一刻,诸如“和平、安宁、幸福”这样的词,真真切切不再是某种概念,而是自心底漫溢出来的,作为一名和平强盛国度普通公民的庆幸与祈祷!
嘟嘟克笛声仍在呜咽流转,持续嘔哑一阵后复又转为高亢尖拔,有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般,令整体沉郁风格的乐曲又多了一丝慷慨的成色,而我的心绪,事实上却早已出离乐曲,仿佛已能从中听出那么一丝的不甘与不屈,苦且益坚益韧,不坠青云之志,是一个民族不朽的抗争精神与高贵气质。我想,由一个个跳跃的音符建构的乐曲,本身是无所谓忧伤与快乐之分的,一切均取决于听者的个性感受。不知道这是不是所谓“通感”?当然这不等于说,乐曲就没有基调可言,能让几乎所有人真切感受、沉浸其中,甚至不能摆脱的忧郁情调与氛围,那就非比寻常。
2023年12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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