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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伦布、匹兹堡及各地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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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賀冰凌先生從事幽默小説創作50周年
(1972年——2022年)經典回顧系列:“往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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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 凌 作于1985年9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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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指示”放光芒時,學校里搞起敎改。我們高一連段是歷年“六好”連段,挖防空壕備戰、開展大批判、上北峰分校勞動、到校辦厰學工等等,樣樣打先鋒。這次搞敎改,也不例外。沒幾天,連段便組織學生走出校門,到北郊畜牧場參觀。
大家很興奮,把這看做郊遊。我們四個要好的同學,聚着硏究要帶的食物。華福説:“帶糕餅。”依俤説:“糕餅乾吃要水配,再帶個水壺。”華福説:“配牛奶。”亞民問:“哪來牛奶?”華福説:“畜牧場牛奶隨便喝。”我們驚喜,深感華福英明,並約定各帶不同品種的糕餅,可以互相換吃。
第二天早晨,我們沒有到校集合,等在環城路口。不久,耳聞歌聲漸響,全連四路縱隊開來。我們一個個鑽進隊伍,見人人背着行軍壺,互視偷笑。夏老師狠瞪着我們。我們急忙斂笑,跟着大家邊走邊吼:“穿林海——跨雪原——”
夏老師是個二十多歲的姑娘,豐滿而俏麗。她才從師院畢業,年紀輕,卻十分嚴厲。好在她漂亮,大家一般都能接受,尤其男生。
趕到畜牧場,天已大亮。趙連長叫隊伍原地休息,便進場找人。大家涌向道旁的矮墻小厠所。由於人多,又擠,厠所不勝負擔,似要崩裂。
遼天極藍,藍得叫人驚爽。我正傻想着,華福伏到我的肩上:“累死了,昨晩‘打草鞋’。”
我看了看他的鞋,“打什么草鞋?”
亞民哈哈亂笑。
華福推開我:“‘打草鞋’都不懂。”
我正慚愧,哨聲驟響。各排老師召喚集合,大家按排列隊。幾位在厠所外急等的同學,顧全大局,忍着跑回隊伍。這時,趙連長引着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走來,邊走邊舉手拍掌。大家也跟着拍掌,“啪、啪、啪……”一拍一頓,極有節奏。
趙連長高聲説:“這位是畜牧場革領組楊副組長。”大家嘖嘴驚嘆:“這么年輕就當革領組組長。”使持續拍掌,接着又紛紛議論。亞民推測是造反有功當組長的。華福分析是老中靑“三結合”湊數的。兩人互相不服,又低聲爭辯。我們幸災樂禍,看着他們吵,以至楊副組長介紹什么,都不知道。
突然,隊伍右轉,開進畜牧場,來到一座牛房參觀。牛房長約百米,紅磚灰瓦,房內水泥鋪地,兩邊石條間隔成欄。隊伍從中間過道緩緩而過。五六頭黃牛,或臥或立,散居各個欄內,無動于衷。楊副組長在隊首指指點點地介紹着。我們四排按次落在隊尾,距離太遠,無法聽見,大家感到冷落,不時地抱怨。夏老師也似有不悅,白嫩的臉陣陣發紅,又見大家吵嚷,不由冒火:“吵什么?吵什么?聽不見你們不能自己感受啊?”大家頓時肅靜,沉重地低下頭,竭力感受。
隊伍走出牛房,來到一片草場上。草場有十幾個籃球場大,起起伏伏,一直延伸到北峰腳下,緑草茂盛,隨風輕搖,遠遠望見十幾頭黃牛,悠然食草。大家一陣興奮。依俤説:“這眞是大草原,內蒙古大草原也不過如此。”那個跟華福有點意思的白雪,噘着粉嘴,唱起“我愛呼倫貝爾大草原——”騷勁十足。我聽了眞想叫酸,不過,看在華福的份上,只好默忍。
太陽移到斜頂,光芒勁射。人被曬得渾身燥熱,兩眼閃花。幸好趙連長宣佈參觀暫吿一個段落,休息半小時。大家四散。堅忍的幾位同學,殺向厠所。
我們尋到一處樹蔭,席地而坐。華福往草地上一躺,閉起眼睛,連聲叫舒服。我見其它同學倒舉着行軍壺,仰着脖子灌水,頓生渴望,便問華福:“哪有牛奶喝?”亞民和依俤也嚷着要喝牛奶。華福賴在草地上説:“牛奶會有的。”我們不依,拖起華福,擁着他去找牛奶。滿場找遍,不見點滴牛奶。依俤問一個鏟牛糞的人:“同志,我們嘴巴干,有沒有牛奶喝?”那人一愣:“牛奶?沒有。”又笑問:“牛尿有,喝不喝?”我們羞怒而溜,大駡那人,説他肯定是“地富反壞右”,對我們紅色接班人有階級仇恨,接着我們又圍攻華福,把他按倒在地,踩上三只腳。華福高呼:“罪該萬死!”連連求饒。
回到樹蔭處,我們勾肩搭背,走到排長淑琴面前。華福説:“‘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爲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畜牧場來了,‘我們的幹部要關心每一個戰士……”説着,他指指淑琴腰上的行軍壺。淑琴滿臉漲紅,解下行軍壺,遞給華福,忍痛看着我們輪喝,眼眶漸潮。我們邊喝邊夸排長是愛兵模範,跟門合差不多。淑琴直揉眼睛,説:“風怎么這么大?”白雪站在一旁,粉嘴緊抿着,斜瞪着華福。
“四排集合!”猛聽到一聲叫喚,我循聲望去,見夏老師站在草場上,一手直舉,一手橫伸,便跟着大家跑到夏老師面前,迅速列隊。
夏老師兩眼掃視着隊伍,説:“下面參觀……大家看,不準講話,不準議論,不準交頭接耳。男同學站一邊,女同學站一邊,不準走動。全排要繼續發揚高度的組織性紀律性……”説着,她邪了我們一眼:“剛纔,有個別同學,毫無組織性紀律性,到處亂跑。希望他們回校後,要斗私批修。我們四排再也不允許無政府主義的現象繼續氾濫下去。”
夏老師説完,便領着全排,跑到一座磚房前。各排也陸續到達。隨着趙連長的口令,全連男女各列一隊,女隊原地不動,男隊向前走十步,又向後轉。男女生突然鮮明對立,彼此格外規矩,不敢對視。惟有依俤睜着眼睛,逐個檢閲女生。華福難忍,按了按依俤的頭。
這時,就見一個中年人牽着兩頭黃牛走來。黃牛們突着眼珠,瞪着夾道的人們,略顯驚恐。中年人輕抖牛繩,把一頭黃牛引進一個長方形木柱框架里,牛繩緊繋在橫柱上,又把另一頭黃牛系在旁邊的一根立柱上。然後,他拍拍手,看了看兩邊隊伍,高聲説:“等等做的事,叫人工授精。就是,取出公牛的精子,優選一下,再放進母牛體內,叫它生出優良種牛,很簡單。木架里這頭是母牛,外面那頭是公牛。”説完,他走進磚房里。
隊伍一陣混亂,大家低聲議論。依俤面露疑色,轉身問夏老師:“老師,精子是什么?”
夏老師滿臉通紅:“回去問你爸爸。”
大家暗笑。夏老師斥道:“笑什么?不要笑!”大家立刻肅靜。
華福指着依俤:“這傢伙,精子都不懂,你有沒有‘打過草鞋’?就是那個……”我們攏向華福,正要聽他深入介紹,猛聽到夏老師一聲喝:“華福!你還不注意?”華福急忙住嘴,扭頭望山。
夏老師的話,深有意味。一次,在上課時,華福抱着《赤腳醫生敎材》,正盯着女性生殖系統圖,被夏老師當場抓獲。那本敎材,作爲“黃色書籍”,被沒收上交。校革領組高度重視此事,認爲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專門召開大會,進行大批判。如今夏老師一唬,立刻鎮住華福。
這時,又見中年人走出磚房,手握一節嵌有玻璃片的竹筒物。他走到公牛前,解開繋在立柱上的牛繩,牽着公牛,繞着母牛慢慢地走着。母牛溫順地靜立着,深懷期待。公牛繞了幾圈,漸漸亢奮起來,四蹄蹬地,頻頻靠向母牛。中年人依然緊抓着牛繩,牽着公牛繼續繞圈。公牛越走越急,四蹄亂跳,不停地甩頭,欲掙脫牛繩。突然,中年人把牛繩往牛背上一扔,閃向一邊。公牛一個急返,冲到母牛身後,急促跳騰一陣,牛頭一昂,前身凌空躍?起,將兩個前蹄搭在母牛背上。
全場靜極。男生們瞪圓兩眼,直刺刺地看。女生們紛紛低頭,悄悄地看。白雪兩手捂着臉,偶爾松開指縫,窺視一下。華福盯着白雪,低聲駡着:“他媽的,他媽的……”我怕夏老師聽見,回頭看了看夏老師。夏老師站在一塊磚頭上,微微抬頭,正愣愣看着。
突然,母牛後身一擺,只聽“撲通”一聲,公牛滑落下來。大家紛紛吐氣搖頭,甚感遺憾。但公牛毫不氣餒,甩頭打了一個響嚏,穩穩竪起兩個前蹄,又搭在母牛背上。大家又振作,聚神再看。依梯緊握着拳頭,爲公牛使勁。公牛顫動着,下身漸漸突起。
“不好看,不好看……”白雪連連跥腳,背過身子。
“這有什么?我就看。”淑琴瞟了白雪一眼,又昂頭看牛。
這時,中年人走到公牛身旁,一手抓住公牛下身,一手將竹筒物套入。公牛“哼哼”歡吟一陣。中年人抽出竹筒物,舉起看了看,便走進磚房。公牛從母牛背上跳下來,圍着母牛,悠然踱步。
隊伍已亂。大家涌進磚房,看着中年人在試驗桌上操作。中年人全神注視着試管里的液體。大家爭着要看,便互相推擠。我體弱,幾下便被擠出人群,只好走出磚房,心里非常沮喪。忽見窗口處人少,便跑去看,因爲近,看得更眞切。我正細細琢磨試管里的液體,就聽見旁邊夏老師柔聲問二排的宋老師:“人的是不是這樣?”宋老師捏着辮梢説:“不知道。噓,學生。”夏老師側頭看了我一眼。我裝着沒聽見,轉身離去。
一會兒,就見大家擁着中年人,涌出磚房。中年人抓着一個針筒樣的東西,走到母牛身後,極小心地將那東西伸進母牛的後體內,一陣後,抽出那東西,看了看大家,説:“完了。很簡單。”大家紛紛點頭,顯得極其莊重。
參觀結束。趙連長召集好失散的隊伍,宣佈休息午餐。大家終于盼到此刻,十分激動,相約要好的同學,欲找地方共進午餐。猛聽到夏老師叫聲:“四排原地不動!”大家掃興地原地站着,忍着食慾,睜眼望着別排的同學美餐。
夏老師背着手,厲聲説:“不要看!現在佈置作業,是做作文。根據今天參觀的所見所聞,每個同學寫一篇記叙文。明天是禮拜天,大家在家里寫,禮拜一交給各班的班長。注意,作文要中心思想集中,段落層次清楚,語言生動活潑。大家要先打草稿,然後抄在作文簿上,抄寫要工整,潦草的全部退回去重抄。每篇作文不得少于九百字……”
大家紛紛叫苦。華福説:“一天怎么也不夠,起碼要三天。”依俤説:“寫死了也寫不到九百字啊。”我雖好作文,也只擅長駁論文,什么“階級鬥爭熄滅論”、“讀書做官論”等等,可以批四五次不重複。記叙文就寫不順,常勞父親替筆。此時見大家叫苦,心中暗喜,也跟着鼓譟。
夏老師跨前一步:“吵什么?吵什么?”大家立刻肅靜。夏老師嘶聲叫道:“沒見過你們這樣子!過去我們上高中的時候,老師一佈置作文,我們都高興得不得了,馬上就搆思,列大綱,找詞彙,一晩上就寫出來了。有的同學放學後,就在課堂里寫,一個多鐘頭,一揮而就。哪像你們這樣,一天時間還叫少…….”
大家聽後,個個汗顔,不敢再鬧。散後午餐時,大家只是默默地吃,毫無野餐情趣,返校路上,更是垂頭喪氣。
當晩,我便伏案作文。面對白紙,卻無從下筆,幾次想求父親,因涉及“人工授精”問題,又不敢開口,只是苦想。到夜深,終于擬好題目:《我們邁着堅定的步伐,到北郊畜牧場去參觀》,大爲得意,又寫開篇,便翻“紅寶書”,找一條語録鎮頭,翻來復去找了半天,不是用過,就是不貼切,不禁泄氣。偶抬頭,猛見墻上毛主席像兩旁的對聯:“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驚喜萬分,當即抄下。接着,寫了一段國內外大好形勢,想想不妥,又塗去。人又疲又困,便爬上床睡去。
次日醒來,已經九點多,我急忙起床,草草喝了一碗粥,伏案又寫。塗塗改改,歷盡艱辛,寫了兩節,便再也寫不下去,我索性棄筆,起身遛到華福家。敲了一陣門,華福才來開門,身子堵着門,問我有什么事。我往他身後掃了一眼,見房間里有一條身影,頓時大悟,便拍拍他的肩,説:“你們忙。”抽身遛到亞民家。見亞民也在苦寫,奪紙便看,一看開頭,我就責問亞民:“你怎么學我?‘春風楊柳萬千條’我已經用了,你不能再用。”亞民反問:“怎么是我學你?我今天一早就寫了。”我説:“我昨天晩上就寫了。”亞民又説:“我昨天晩上也想好了。”我們互相不服,便猜指。結果,亞民出食指,我出拇指。亞民見輸了,心疼地抓起筆,刪去開頭兩句。我見他難受,便講了剛纔在華福家碰到的事。亞民聽罷大樂,拖住我就跑。我們跑到華福家對面樓房,遠遠望着華福家。大約半小時後,便見華福家門慢慢拉開,華福伸出頭,左右探望一陣,往里一招手,就見白雪衝出門,急走一程,又若無其事地緩步而去。
我們哈哈亂笑。亞民推了我一把,説:“比《海岸風雷》還他媽的精彩。”
次日上學,一進敎室,班長們便向大家催討作文簿。到放學時,全排五十多人,只交了十幾本。夏老師大怒,把十幾本作文簿往敎桌上一摔:“沒交的全部留下來,不寫完,不準回去!”
十幾個同學昂頭走出敎室。留下的同學,趴在課桌上,趕寫作文。夏老師背着手,在黑板前來回踱着,不時抬腕看表。突然,她慢慢踱出敎室,又急步冲向學校食堂。
敎室里大亂。大家七嘴八舌吵嚷。亞民揮着手説:“這是管卡壓!是修正主義敎育路線的回潮!我們應當高舉革命的旗幟,進行大批判!大鬥爭!”依俤也拍案而起:“她知道肚子餓,難道我們就不知道肚子餓嗎?我們也回去吃飯!”大家拍桌響應,可沒人敢出敎室。
一會兒,就見夏老師捧着一個小飯盒,遠遠跑來。大家如驚弓之鳥,飛回各自的座位。夏老師走進敎室,把飯盒放在敎桌上,拍拍飯盒,説:“我陪着你們。”依俤揮揮手,説:“老師,飯會涼的,你先吃吧。我們保證不看你吃。”大家也紛紛保證不看。
夏老師説:“不要你們關心。你們趕快給我寫。”説完,她沿着過道,逐個巡視,走到依俤身旁時,依俤用手捂住作文簿,笑嘻嘻抬起頭,指着敎桌上的飯盒,問:“老師,你飯就吃這么一點點啊?太少了,老師要保重身體。”大家哄笑。夏老師大叫一聲:“依俤,你給我站起來!”依俤扭着身子,慢慢站起來,歪立着。
夏老師點着依俤的腦門:“就你話多,你説吧!讓你站着説個痛快。作文寫不出來,亂七八糟話倒不少。怎么不説啦?你説,你作文爲什么沒寫完?是不是昨天去玩啦?”
依俤説:“我沒有玩,是我不會寫。我去問我爸爸,他、他、他打了我一巴掌,説學校搞封資修,叫學生看流氓事情。他還説、還説……”
夏老師急問:“還説什么?”
依俤抬眼看了看夏老師:“還説、説,看了還不夠,還要寫出來。他準備向學校工宣隊彙報。他説,工宣隊齊隊長他認識,是他一個厰的。”
夏老師一陣驚慌,大步冲到敎桌前,抓出一本作文簿,説:“誰叫你們寫那個啦?我根本沒叫你們寫那個嘛。你們看看白雪寫的。”她翻開作文簿,比劃着説:“白雪,大部分都是寫參觀牛房和草場的經過,參觀那個,只是略寫,就那么一句,你們聽,‘最後,我們還參觀了科學實驗’,是不是?科學實驗嘛,我什么時候叫你們寫那個啦?”
我如獲至寶,急忙抓起筆,仿照夏老師所念,寫下:“最後,我們還參觀了科學實驗。”寫完,我抓起書包,走到敎桌前,把作文簿交給夏老師。
夏老師兩眼發呆,愣坐着。
我剛走出敎室,依俤也嘻嘻哈哈跑出來,又有一些同學陸續跟出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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