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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賀冰凌先生從事幽默小説創作50周年

(1972年——2022年)


經典回顧系列:“孔家爸爸”

  “孔家爸爸”敎子之嚴,在衆鄰之上。
   孔家住板房走廊最東頭,在與鄰居之間,用板條橫竪一釘,門前走廊一席地,便與房間連成一片,歸爲已有。外人雖不能隨意進出,但透過縫隙,里面情景歷歷可見。
   每到傍晩,從厰里下班回來,一開門鎖,“孔家爸爸”便在走廊中的迎光處,移過小矮方桌,放下小凳,隨之,捅開煤爐,邊做着晩飯,邊候着小兒孔大龍放學歸來。
   這天,他移好桌凳,直起身,恰跟我照面,他屈指,點點桌子,冲我一笑:“嘿嘿,你看看,老子爲小子。”説完,無奈地搖搖頭。
“得多于失嘛。”我附和説。
“就是就是啊。”他重重地點點頭,極爲稱道:“以後啊,沒本事啊?就是沒飯吃。小小孩子啊,一點點事都不懂,大人話當放屁,你急死都沒用。不打啊?不服……大龍!朝家跑!”他突然挺直脖子,向屋外猛喊一聲。
大龍拖着步,一進家門,把書包一丢,噘起嘴,咕嚕着説:“放學了,玩一玩嘛。”
“孔家爸爸”抽出一段竹皮條,捏在手里,抖了抖。
“好好好。”大龍“撲通”坐下,從書包里抽出課本,一翻,便搖頭晃腦,咿咿啊啊地念起來了。
“孔家爸爸”丢下竹皮條,拍拍手,瞥了我一眼。
大龍念着,聲音愈來見弱,漸漸地只哼哼了,一看,只見他獃張着流涎的嘴,睜着眼,愣神盯着屋外空場上,一群孩子正分成“中美”兩國,各居一隅,互相追逐着。
“嗯,嗯?”“孔家爸爸”抓起竹皮條,朝兒子屁股,這么輕輕一抽。
“哎呀!哎呀,哎呀呀,嘖嘖,就看一看嘛。”
“看你是不打不服啊?”竹皮條,被高舉到頭頂。
“好好好,唉,看一看也不行……小白兔掉過頭來,往森林里跑啊,跑啊……跑……啊……爸爸,這個字,嗯……怎么念啦?”
“孔家爸爸”湊近一看:“這個字,這個……這都不會念?”
“怎么念啦?”
“這個……明天問老師去。”
“講一下不就行了!幹嗎還要等到明天啦?”
“不跟你講,越講越懶。”
“爸爸不懂得不説。”
“孔家爸爸”眼一睜,漲着臉,説:“爸爸不懂?爸爸會不懂……你也太夠嗆了吧?啊?坐好,坐直!你怎么跟你爸爸比?啊?你怎么不想想?你爸爸像你這個年紀在干什么?啊?飯都吃不上啊!你以爲什么?家里五、六個弟妹,全這么點點小,你爸爸抱着,背着,哄着,想讀書?想死命!每天天不亮……”
大龍翻了一眼:“嘖,又來了又來了,天天講天天講,煩不煩啦?”
“什么?煩?跟你小子就要天天講,讓你知道你爸爸小時候的苦,你小子倒好,命好,把你投胎投到今天,吃不愁,穿不愁,家里事不要你干,你還不好好讀啊?你想干什么?考不及格,你以爲開玩笑?當臨時工?有你當?上山!……不去?不去當小流氓去!穿喇叭褲,逛蕩逛蕩,小子,現在國家政策變啦!”説着,“孔家爸爸”泡了杯牛奶,往桌上一擱:“喝!營養都叫你喝了,你喝了也要爭氣啊?”
大龍一撇嘴:“喝喝喝,我還不愛喝呢。”
“不愛喝?由不得你,你小子病倒了,還想老子給你送醫院啊?想?喝!喝完做功課,功課不做完想吃飯?哼,我簡至服了你。”竹皮條,又被高舉起,抽着桌沿,“噼噼”響。
大龍嘴巴一鼓,咕嚕咕嚕。
“説什么?”又問,
“誰説什么啊?沒有沒有。”大龍斜了一眼。
“哼,不服?對你小子就要高標準,嚴要求。做!”
“孔家爸爸”便是這樣嚴以敎子,天天如此。但實在不知何故,兒子竟不很爭氣,功課門門在及格上下,而且偏下居多。這叫他氣惱,先怪兒子不爭氣,後怨老師不盡職,後之後,則深感自己言傳有餘,身敎不足,也應擔起一小部分責任。此後,他手把手地敎子,履行起父親與“敎師”的雙重職責來。
他坐在桌子的側邊,與兒子形成正角,然後,戴上一百度老光鏡,點着課本,敎道:“這題,一個牛欄,有三頭牛,三頭啊?這里,一共有,有三個牛欄,那么他問,問你總共合起來,統統包在里頭有幾頭?……有幾頭?説啊?”
“有……”大龍歪着頭想。
“這都不懂?你小子喝牛奶就厲害,一大杯,一口,下肚了,問你幾頭牛就傻啦?再聽着,比方説,”“孔家爸爸”用指甲劃着桌面説:“爸爸厰里,玻璃車間,有三個工人,這里,再一個車間是特燈車間,也是三個工人,這里呢,又是一個車間,是日光燈車間,也是三個工人,這樣,玻璃,特燈,日光燈,總共有多少工人?多少工人?你説。”
大龍歪着頭,轉着眼珠,眉毛皺一皺,想。
“懂了沒?這樣這樣了,還不懂?你也太笨啦!”“孔家爸爸”手往竹皮條方向摸。
大龍眼一斜,“嗖”地起身,上前一把按住爸爸的手:“爸爸手不要動嘛,我懂了,我懂了……”
“孔家爸爸”撤回手,問:“多少?”
“8……”
“嗯?”
“7?……”
“7?”
“那……6?是不是?……”
“6?你怎么……”
“那、那9……”
“孔家爸爸”攤掌一拍桌沿:“對了嘛,三個三,一加,九嘛,簡單得要命,這樣的題你都不會做?那你還會做什么?來,這題,二加二乘三。”
大龍在算術本上列出式子,
“哎哎,看書!看書啊,二加二乘三,你一加一乘不就完了?”
“先乘除後加減嘛。”
“別複雜化,順序來。”
“人家老師講的嘛。”
“別嚇唬人,我懂。”
“反正錯了我不管了。”
“什么?你説什么?做!”
大龍鼓着嘴腮,扳指算算,按爸爸所敎,寫上,二加二,四,四乘三,四三——十二。
第二天,作業發回,照例,“孔家爸爸”一頁一頁,細細地檢查。猛地,他眼一竪,“叭”地將作業簿朝桌上一摔,屈着食指,敲點桌子。
“這這,怎么回事?啊?怎么回事你説啊?怎么又錯啦?你小子怎么還這么笨啊?啊?”
大龍小嘴一鼓,鼻子一酸:“爸爸自己敎的嘛。”
“爸爸敎你要錯啊?”
“我説,我説,是這樣,爸爸説,是那樣,還不是?”
“噢,你小子平時不好好讀書,還嘴硬?爸爸錯,爸爸會錯?你小子也太夠那個了吧?啊?”
“還不是?還想懶?”
“什么?説什么?你還不服?”“孔家爸爸”一把抓起竹皮條。
大龍閉嘴了,但小嘴卻鼓鼓的,充氣似的,眼睛垂視着,斜視一眼,又斜視一眼,再閉一眼。
“叭”。一抽。
“啊呀!”
“叭”,又一抽,“叭叭叭”,連連抽之。
“啊呀呀!人家痛不痛啦?”
“痛?我問你服不服,服了沒?服了沒?”
“叭叭叭”,連連抽之。
“啊呀!服啦!服啦!”
“才知道服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