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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賀冰凌先生從事幽默小説創作50周年

(1972年——2022年)

經典回顧系列:“供 品”

 
 

九福婆挎着菜籃,從菜市場回來了。
   從來是女兒趕早去買菜,九福婆在家燒弄。今天例外,她攔下女兒,執意要去。
   今天,農曆正月二十一,是九福婆丈夫九周年祭日。按舊俗,須備些供品,向亡靈祭祀,以求神明保佑,在陰府安生。
   菜籃里所裝,便是供品。兩副香,一叠紙錢,一袋“傻子瓜子”,五個福桔,一包精裝特級茉莉花茶。但這幾樣東西,九福婆不太稱心。香是衛生香,細直直的一段,看了不如粗香爽眼,好在以檀香冠名,地道一級品,將就了。一叠紙錢,錢貴不説,卻是草紙制的,上面戳了幾彎月牙道,非常粗糙。但是,塗金抹銀的紙錢沒地方買,就是這叠粗製品,還是在前樓一位老依姆的指引下,摸到一條無名深巷里的一戶人家里才買到的,也湊合。“傻子瓜子”,雖領導中國瓜子新潮流,終不及葵花子,雅淡悠香,無奈市上斷貨,只好以此代彼。唯有這五個福桔,果大,色紅,皮薄,最叫九福婆稱心。這是個體攤上的貨,賣主叫價很高,她毫不猶豫,掏錢就買。丈夫生前患氣管炎,一犯病,剝幾瓣桔片,放杯里開水浸一浸,乘溫一咬,化痰止咳。丈夫最喜歡吃福桔。
    這些供品,全塞在菜籃底處,上面蓋了張舊報紙,鋪滿了豆芽菜,不露痕迹。往年在鄉下,每到祭日,在廳堂設下神龕,擺滿供品,上香點蠟,請幾位蓄髪和尙,敲敲木魚念念經,超度一番,是堂堂正正的事。但在城里不同,一派文明,而且女婿又是機關里的局長,九福婆覺得,萬不能給局長臉上抹黑。所以,今日所做,須悄悄進行,不可吿人。
   九福婆一手挎着菜籃,一手按着樓梯扶手,幾步一歇,爬上樓去。才走到一半,樓上已飛下六歲的外孫小歲。他睜着眼睛,抓住菜籃,伸手就翻。
   “哎哎,不動。”九福婆按住外孫的手,眼睛向四周一掃,俯身説:“小歲乖,回家去看啊。”
   回到家里,關上門,九福婆這才放下菜籃,由着外孫翻找。
“噢,噢,一點點好吃的都沒有……啊,啊呀……桔子!”小歲眼睛一亮,抓起一個福桔,伸到鼻子前,使勁一聞,便要剝皮。
九福婆一把奪下外孫手中的福桔:“這是給外公吃的。”
“外公外公,外公早死了。”小歲鼓着腮幫説。
“亂講!”九福婆厲聲一喝。丈夫永遠活在她的心中。
“啊——”小歲閉起眼睛,張嘴干嚎。
“噢——,先供給外公‘吃’,然後小歲再吃。”九福婆哄道。
“外公能吃嗎?”小歲睜開眼睛問。
“嘖,眞不懂事,做個意思的。”
“意思,外公又不是小孩了,像小歲那么小。”
“走,走……”九福婆揮揮手。
“我要吃桔子!”小歲不動,堅決要求。
九福婆無奈,嘆了一口氣,抓起瓜子袋,咬破袋口,倒出一小把瓜子,遞給外孫。
小歲捏緊拳頭,盯着福桔。
“先嗑瓜子,瓜子脆,香。”九福婆扳開外孫的手掌,倒下瓜子。
小歲捏緊瓜子,又伸出另一只手掌。
九福婆捂住瓜子袋:“不行,嗑多了上火。”
“我不。”小歲手掌伸到外婆面前。
九福婆搖搖頭,又抓了一小把瓜子給外孫。
   小歲這才罷休。他一邊嚼着瓜子,一邊抓過舊報紙,從抽屜里摸出一支鉛筆,滿紙畫着桔子。
   九福婆趁這時候,忙將供品抱進自己的房間。她關上門,揷上鐵銷,又拉上窗簾,以防對面樓人家望見。她點上幾炷香,抓在手中,在房間四處散發,驅驅晦氣。然後,她整理出小方桌,桌紋順門,挪到靠墻處,鋪上淡色素花塑料布,又從墻上取下丈夫的遺像,正正地靠墻放着。接着,她在遺像前擺下兩個小瓷碟,一碟倒滿瓜子,一碟擺放福桔,又泡了杯濃淡適宜的茉莉花茶,放在兩碟之間。最後,她用一個薄瓷小白碗,舀了大半碗米,抹抹平,擺在茶杯前,劃火點燃三炷香,小心地揷進米中。頓時,香煙裊裊而起,檀香瀰漫。
   這時,九福婆端過一個臉盆,放在桌前地上,準備燒紙錢。突然,她想到靈牌未制,忙開門到廚房,抓起一個地瓜,用水洗凈,削去皮,切成兩半。她翻過半個地瓜,倒扣在桌面上,又削尖兩根竹筷,揷進瓜里,再到女兒房間,尋來一張紅紙,按樣裁開,糊成信封狀,套入兩根竹筷上。然後,她取下紅紙袋,招來正在畫桔的外孫:“小歲啊,過來幫外婆寫幾個字。”
   小歲近來學會寫不少字,正愁學而無用,一見外婆有求于他,立刻跑來:“寫什么字?”
九福婆想了想,説:“寫……外公靈位。”
“外公靈位?”小歲提提褲子,捏緊鉛筆,用盡渾身力氣,對着紅紙,念一字,寫一字:“外、公、靈……靈……靈……噝——哎呀,這個字……”他不會寫,便空了一格,寫了“位”字。
“這里呢?”九福婆點着空格問。
“這、這……不要也行。”
“不行!要寫。”
“好好。”小歲略略一想,眼珠一轉,抓筆在空格上穩穩畫了一圈:“〇”。
“怎么畫個蛋啊?”九福婆莫名其妙。
“不是蛋,這個讀零。不是外、公、‘〇’、位嗎?‘〇’什么都能替,爸爸看完文件,只要畫上一個‘〇’就行。”小歲更正。
九福婆聽外孫言之有據,便默然了。她套上紅紙袋,竪起靈牌,正正地擺在丈夫遺像前。
一切就緒,九福婆一絲不苟地重新梳了發髻,換了身整潔的衣服,平心靜氣,排除雜念,進入虔誠的狀態。她蹲下身,挪過臉盆,開始燒紙錢。
“老頭子啊,給你寄錢啦。”九福婆輕聲喚道。
小歲蹲在一旁,看着外婆把紙錢一張一張引燃,投入臉盆里。
“外婆,這一張,是多少錢?”小歲問。
“十塊錢。”
“那給外公寄多少錢?”
“三百塊。”
   “喲!”小歲驚得睜圓眼睛,心想:“錢都燒成灰了,外公收到了還怎么用?……就算能用好不好,這么多錢,三百啊!外公一個人能用得完嗎?”他感到不平,不平則鳴:“外公一下子就給三百塊,給我一個月才兩毛錢。”
   “外公要用一年啊,買米買菜,又要喝茶吃水果,衣服臟了,還要花錢請人洗呢。”説完,九福婆在臉盆前攤開報紙,擱上枕頭,按按平:“小歲,給外公磕三個頭。”
   小歲想起鄉下小姨結婚拜天地的情景,覺得有趣,極想照樣跪拜一次。於是,他兩腿一曲,雙掌按地,悶頭就磕。磕了三下,似乎不過癮,又磕了三下。仍有餘興,還要再磕,被外婆制止了。
   小歲這才戀戀地直起身,用手一抹額頭。這一抹不要緊,視線所及,恰是叠起的五個福桔。他盯了一陣,魂靈便被福桔所勾引。
   九福婆哄走外孫,然後默默地望着丈夫遺像,憶起丈夫生前待她的好處來,不禁老淚簌簌。她撩起衣角,朝眼窩里按了按,便嘮嘮叨叨地向丈夫傾訴着家里的情况,城里鄉下,兒輩孫輩,大事小事,不漏絲毫一一吿之,以免丈夫挂念。然後,她又交代衣食住行等等注意事項,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最後,她指着桌上的供品説:“都是些你喜歡吃的,你慢慢‘吃’吧。”
   九福婆恍恍惚惚,仿彿看見丈夫端坐在供桌前,剝桔,品茶,嗑瓜子……便寬心走出房間,拉上門,由着丈夫盡情“享受”。
   一如往日,九福婆在廚房淘米擇菜,忙弄家務。照例,小歲在客廳陽臺玩耍。
一陣過後,小歲不見了。
   “小歲!小歲!”九福婆叫了兩聲,沒有應聲。她想出去尋找,煤爐上悶着乾飯,不能脫身。正猶豫着,隱約聽見自己房間里,有斷斷續續的聲響。她以爲外孫在房間里,又叫了一聲:“小歲!”沒人答應。她猛然警覺起來,便咳了一聲,邁着響步走上前去,打開房門,掃了一眼,房間里空無人影。她心里頓生疑竇:“難道老頭子……”她望着丈夫遺像,香煙瀰漫,丈夫如置身雲霧間,飄移不定,大有呼之欲出之感。霎時,她的心口“嘭、嘭、嘭’激跳起來,不敢久留,疑疑地走出房間,掩上門。
過了一陣,小歲出現了。
“你到哪里去啦?”九福婆問。
“我、我到那邊去玩,那邊樓……”小歲指了指樓外説。
“你有沒有到外婆房間去?”
“沒有。”
“天……”九福婆心里發慌,忙用手按住心口。
   小歲雙手揷在褲袋里,在客廳里踱着。突然,他在外婆房間門口站住,側耳聽了聽,驚叫道:“外婆,房間里有聲音,好像有人吃東西。”
   “啊?!”九福婆一驚,急步走來,手掌竪在耳朶邊,屛氣聽着。
小歲説:“啊呀,又沒有了。”
   九福婆手腳發抖,輕輕推開門。小歲伸臂直指供桌,大叫:“外婆,桔子少了三個。”
“噢!”九福婆叫了一聲,手不停地拍着心口。
“一定是外公吃的。”小歲強調。
“菩薩保佑,菩薩保佑……”九福婆一邊禱吿,一邊拉着外孫,慢慢走進房間。
突然,小歲掙脫外婆的手,指着床底,叫道:“啊呀!看!外公還把桔子皮扔在床鋪底下。”
   九福婆一震,眯眼俯視床底,果然有堆桔皮。她抓起桔皮,細看一陣,皮筋還潮,可見棄之不久。頓時,她臉色刷白,皮肉痙攣,獃住了。
小歲嚇得亂搖外婆。
   九福婆緩緩醒來,兩腿一松,跌坐在床沿上,嘶聲大哭:“……一吃就是三個桔子啊……老頭子啊,我不在你身邊,你受苦啦……再熬幾年吧,我就來,你等着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