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凱鳴把小説《褪色的銀牌》挂號發往省報副刋後,看左右沒人,伸手鬆了兩格皮帶,舒舒地吐着氣。
寫完小説,只算是半回事,印成鉛字,才算是一回事。凱鳴寫小説,屈指一數已近五年,寫了大小共計二十五篇小説。可煩惱的是,篇篇都沒
成過一回事。無怪同車間的哥們常嘲笑他:“光會炮製,沒法出籠。”
這篇《褪色的銀牌》,凱鳴一反往常的搆思——不以愛情爲中心,老老實實寫了一個工厰的故事,只是稍微附帶了一點愛情。因爲熟悉,寫得
也就順手,兩天便“炮製”而成。但能不能成爲一回事,他還沒數。
回家。吃飯。
一張長方形桌子,一側坐着母親和妹妹凱紅,一側坐着凱鳴和哥哥凱歌,居中的地方,由父親坐着。父親在厰里當厰長,主持會議,習慣這么
坐法,便于觀察全體,掌握會議。回到家里也這么坐法。
郭厰長抱起酒瓶,在老伴的嚴格監視下,倒滿了一杯酒。他好喝酒,飯前總要喝一杯。
凱鳴接過父親手中的酒瓶,也往白瓷碗里倒了淺淺的一層酒。每次完成一篇作品,他便喝兩口,算是自我慶賀。
凱鳴媽瞪了兒子一眼:“多學一點,跟你老子多學一點。”
“嘖,啰嗦。”郭厰長瞪了老伴一眼,用筷子點了兒子一下:“喝。”他獨自喝酒,總有點寂寞,兒子陪着喝酒,豈非樂事?他不在乎幾個酒錢,也不信幾口酒能叫兒子墮落。
“對,培養培養。”凱鳴媽説。
“培養什么?”郭厰長笑問。
“接班人,喝酒的接班人!”凱紅搶答。
凱鳴冲着妹妹説:“吃你的飯,女孩子多嘴多舌,大了沒人要。”
凱紅説:“沒人要才好,我永遠圍繞在媽的身旁。媽,對吧?”
郭厰長瞪着女兒:“好了,吃飯!”
郭厰長喝酒,喜歡有人陪聊。但老伴女兒所談,多是吃穿瑣事,聽了心煩。大兒子內向,極少吭聲,埋頭吃飯,吃完飯便走。惟有二兒子話多,是他的“話友”,而且兒子與他同厰,他常可以從兒子嘴里聽到些厰內小道消息。
但隨着兒子年齡大見識長,與他的見解越離越遠。他説兒子幼稚,兒子説他僵化,常常不歡而散。漸漸,他和兒子間有了默契,誰也不開口,
默默喝酒吃飯。但總是他耐不住,於是,他儘量找共同語言談,避免與兒子發生衝突。
“又寫一篇啦?”郭厰長問。
凱鳴點點頭:“嗯。”
郭厰長呷了一口酒,説:“好好干,事在人爲。當年,高爾基就是工人出身的嘛。”
凱鳴又點點頭:“哎。”
“嘭!”厰銷售科長老賀破門而入。
郭厰長舉筷指着老伴:“倒酒!”
凱鳴媽笑臉相迎,讓位,倒酒,又進廚房添菜去了。
老賀舉杯喝了一大口酒,然後掏出一張紙單,拍在桌上:“看,這……唉!猜猜多少?”他攤開巴掌:“要五千塊!”
“姥姥!登這么塊廣吿,五千?最多佔一塊報屁股,百把塊錢的事嘛。”郭厰長説。
老賀説:“報社還説,這是照顧了,説他們發行量,這個數,一百萬份。”
“再商量商量,降降價。”郭厰長給老賀倒滿酒。
老賀搖搖頭:“難。”
郭厰長端起酒杯,欲喝又止:“五千,報社也太賺錢啦……”
“値得。錢花出去,産品的無形價値就掙回來了。我們小檯式收音機還有塊銀牌,把它在報上一亮,那明年銷路就不成問題了。”老賀點出利害關係。
郭厰長好象看見倉庫里的積壓産品和財務科長的哭喪臉,臉色愈加嚴峻,猛地放下酒杯,抓過紙單。老賀忙從衣袋里抽出筆,遞給厰長。
望着父親簽字的手顫顫抖抖,凱鳴心中頓生憐憫,便伸手按住紙單:“爸,賀叔叔,這事,我來辦。”
郭厰長睜着眼睛,還沒反應過來。
老賀一愣,繼而咧嘴一笑:“噢,凱鳴報社有熟人?”
“哎,對、對……”凱鳴連連點頭。
這天,省報頭版登了凱鳴寫的通訊《天鵝無線電厰狠抓質量,銀牌産品重放光輝》。通訊叙述了天鵝無線電厰在收音機滯銷的情况下,開展“質量第一”的競賽活動,使銀牌産品——天鵝牌小檯式雙波段收音機重新煥發生命的光輝,行銷中華,遠銷非洲。
這是一篇絶妙的變相廣吿!不僅不花一分錢,反得稿酬十七塊錢。更重要,爲厰里節省了五千元。
五千元啊!天鵝收音機厰七天的利潤。
全厰上下震驚。六百多名幹部職工普遍認爲:郭凱鳴同志在企業關停並轉的緊要關頭,爲工厰立下了汗馬功勞。
郭厰長看完報紙,一拍大腿,叫道:“好小子!”當衆批了二十元,奬勵兒子。
老賀竪起大拇指,伸到厰長面前:“厰長啊,眞是將門出虎子啊!我算是服了。”
厰團委隨即召開緊急會議,硏究決定:授予郭凱鳴“新長徵突擊手”的光榮稱號。
厰組干科長面帶愧色,説:“千里馬就在眼前,可我們卻視而不見,沒有盡到伯樂的責任。”接着,便將郭凱鳴增補爲厰工會宣傳干事的候選人。
作爲作者,凱鳴反倒不以爲然。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名字印成鉛字,心里確實涌起一股異樣的暖流。但他不過癮,因爲發表的不是小説。倒是傳説他將被調入工會,使他美氣了一陣。工會有個圖書室,今後借書可就方便了。更重要的是,圖書室里有位叫影影的姑娘,形神兼備,是凱鳴心目中的理想人兒,痴情神往已久,正苦于可望不可及。這下有門,今後同室相處……當晩,凱鳴徹夜編織着充滿浪漫色彩的情節和細節,以至次日上午,還迷迷糊糊抱枕而眠,神遊夢境中……
凱鳴媽手持報紙,走進房間,拍了拍兒子:“你也該起床了,送報的都來啦。”
凱鳴翻身醒來,揉眼定神一看,見是母親,便説:“禮拜天嘛,多睡一會兒都不行?”説完,他蒙上被子,閉目急欲重返夢境。可一陣,他便掀開被子,埋怨
道:“你看,好好的美夢,被你打碎了。”他從母親手上接過報紙,照例先看副刋……什么?!《褪色的銀牌》!
凱鳴如遭雷擊,穿着短褲跳下床,張開雙臂,大叫:“媽!媽媽……我的小説發表啦!”
凱鳴媽看見報上兒子的名字,頓時覺得兒子非同一般。試想,丈夫當了十幾年厰長,名字還沒有登上過報紙。可兒子,學徒剛滿師,名字就登上報紙了,而且還登了兩回。感嘆之餘,她便挽着菜籃,直奔菜市場。
等郭厰長開會回來,客廳桌上已擺滿豐盛的菜,四碟四碗,間隔擺着。墻角的落地音箱輕輕播着流行曲。郭厰長把文件包往躺櫃上一擱,興奮地搓着手入座。
凱鳴從自己房間里抱出一瓶汾酒,放在父親面前。
郭厰長精神爲之一爽,盯了汾酒一眼,又看了看傻笑的兒子,莫名其妙。
凱鳴媽説:“這是孝敬酒,是你兒子寫文章掙的錢買的。”
郭厰長對老伴皺起眉頭:“知道了,要你啰嗦。”
凱鳴媽説:“你兒子又登上一篇啦。”
郭厰長驚喜地抬起頭,直視兒子:“在哪里?”
凱鳴捏着報紙,仍在傻笑。
“別謙虛了。”凱紅一把搶過報紙,遞給父親。
郭厰長戴上老花鏡,展開報紙,一看,心里暗叫一聲:“好小子!”他從老花鏡上看着兒子,似乎兒子成龍,在他面前歡舞,一股欣慰之流暢遊心田:“倒酒!來,都喝點。”
逢喜事喝酒,凱鳴媽自然不反對,給家人倒了酒後,她自己也倒了小半杯。
郭厰長端起酒杯,左右一掃全家:“來。”説完,他迫不及待,昂頭喝干一杯酒:“嗨——嘖嘖……”
凱紅捏着小酒杯:“不碰杯就喝啦?來,老二,我們碰杯。”説着,她把酒杯舉到二哥面前。
郭厰長瞪了女兒一眼:“不要油腔滑調,好好向你二哥學學。一天到晩不用功讀書,就知道玩,玩能有出息?我現在擔心的就是你。”
“爸啊,我給您倒酒。”凱紅抱起酒瓶説。
凱歌輕輕冒出一句:“拍到點子上啦。”
“哈——”郭厰長昂首而笑。
“哈哈哈——”全家皆大歡喜。
郭厰長呷了一口酒,對着亮處,欲讀兒子的小説,突然想起什么,對兒子説:“剛纔組干科長跟我説了,叫你明天到厰工會去報到。”
“哎,哎……”凱鳴激動得站起來,連連點頭。
“到厰工會後,要好好干。好好干,還怕成不了才?我就不信。”説完,郭厰長一抖報紙,邊喝酒,邊看兒子的小説。
凱鳴靜坐以待,不時瞟着父親。
突然,郭厰長將報紙往邊上一推,低着頭,悶聲不響,臉色越漲越紅,脖子上老筋根根暴突,眼睛不停地眨巴。
家人都感到驚異。凱鳴心里尤其胡塗,不知父親何以如此。
“你,寫的是我!”郭厰長猛然抬頭,瞪着兒子,一字一字咬着説。
凱鳴一愣:“怎么是寫爸爸呢?”
“不是?好嘛,我沒讀幾年書,看不出來,是吧?我看得出,這點水平,我有!”郭厰長説。
“嘿嘿……”凱鳴無可奈何地搖搖頭。
“敢做敢當,男子氣到哪里去啦?”郭厰長問。
凱鳴説:“我眞的不是寫你嘛。”
“不是?好嘛。”郭厰長抓起報紙,用筷子順着尋找,一停,使勁點了點,“F市,洋碼字,不要以爲我不懂,這是福州洋字頭一個字母,縮寫。”他
抄起躺櫃上的文件包,點着包上印着的兩行漢英“福州”燙金字:“怎么樣?啊?不錯吧?”他扔下文件包,繼續在報紙上尋找:“仙鶴無線電厰?福州有幾
家無線電厰?仙鶴?天鵝不來來仙鶴?一回事,指的就是我們厰!這銀牌,難道也是巧合嗎?好嘛,褪色,嘿,我們的銀牌,在展覽室玻璃櫥里鎖着,你小子
看看去,閃閃發光!褪色?純屬扯淡!啊……還有,這個管厰長,不是我是誰?”
“是我塑造出來的人物嘛。”凱鳴頂道。
“好嘛,我可得感謝你的‘塑造'!啊,啊,説我思想保守,盲目生産,啊……不搞市場調查,啊,還什么阻止試製新産品……看啊看啊,一條一條的,
像是一回事啊,羅列罪狀!你的這套本領不輸當年造反派啊!”
凱鳴媽冲着兒子説:“你寫這些干嘛?不能挑點好的寫?”
凱鳴委屈地説:“我又不是寫爸爸,是……是爸爸他自己要對號入座嘛。我、我跟你們説不清楚……”
“你不是説得很清楚嗎?啊……這,‘管厰長惟一的嗜好,就是特別喜歡喝酒,而且,酒量大得嚇人,賽過半個武松……'好嘛,喝酒也成了一大罪狀。嚇人?我、我喝你的酒啊?”郭厰長舉起酒杯,一昂頭,喝盡了酒。他抓過酒瓶,倒滿酒:“喝你的酒啊?”他一昂頭,又喝盡了酒:“還不到那時候,到時候你再講不遲。”
“就是到時候也不能講啊。好了,他到底還是個孩子,懂什么呀。”凱鳴媽勸道,同時,夾個焦脆的油炸春捲,擱進丈夫的碗里。
“你還慣着他?你看看,你養的好兒子,我早就看透了他不是個好意。”郭厰長説:“看看,他把我寫進去還不算,還把你也拖進去。老太婆,你聽聽,你的寶貝兒子怎么給你‘塑造','管厰長的妻子是位內當家。她雖然五十多歲了,但在她那張爬滿皺紋的長圓臉上,還能看見當年的風韻,抿嘴一笑,居然還能卷起兩個酒窩……'嘖嘖,你聽到了嗎?啊?啊,你媽老臉上哪來酒窩?可你小子,偏偏捏造兩個,有當兒子這樣耍媽的嗎?!”
“我看看。”凱鳴媽緊張地抓過報紙,戴上丈夫的老花鏡,迷迷糊糊看了一陣:“把媽也寫上啦,眞是的……”
凱紅“撲哧”欲笑,被母親輕輕撫了一巴掌,急忙用手緊捂着嘴,跑進里間。凱歌皺着眉頭,也回自己的房間去了。
郭厰長猛然站起來:“你小子,你要好好向你哥哥學學,向你妹妹學學。他們哪個像你這樣?你自己看看,你寫的象話不象話?啊,還寫什么,我在厰里是大老虎,一到家就成了小老鼠……啊,像個風箏,被你,老太婆,牽在手上。啊,眞有想象力!這里,”他伸出食指,指着報紙,又重重一敲:“説、説、説我對厰里的女工程師與衆不同,‘常常在心里萌發出一絲絲異樣的情感,'你小子眞絶啦!啊,把你老子‘塑造'成個腐化分子?!”
凱鳴忍着眼淚,憤然站起來:“爸爸,你不尊重自己,還得尊重我一點。起碼我還是個作者,你作爲讀者……”
“你是我兒子,我是你老子,老子!你、你……”郭厰長氣得全身發抖,説不出話來。突然,他舉起酒杯,欲摔又止,喝盡了杯中酒,“啪!”朝地上奮力一摔:“你!利用小説反……反……造反!我要跟你鬥爭到底!”説完,他邁着大步,朝自己房間走去,剛進門,他又轉過身,指着兒子説:“你小子!明天,回你的車間,勞動,改造去!”
“啊?!這這……”凱鳴獃立着……
作者簡介
冰凌,本名姜衛民,旅美幽默小説家。祖籍江蘇海門。1956年生於上海,1965年隨家遷往福州。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畢業。曾任《法制瞭望》雜誌編
輯部主任。1994年旅居美國。現任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會長、紐約商務傳媒集團董事長、紐約商務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國際作家書局總編輯、《紐約商務》雜誌社社長、《文化中華》雜誌社社長、《國際美術》雜誌社社長、海外華文媒體協會榮譽主席、杭州冰凌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福州大學客座敎授、浙江工商大學杭州商學院人文學院名譽院長、兼職敎授、福建中醫藥大學客座敎授、河北美術學院終身敎授、浙江中華文化學院客座敎授、陽光學院客座敎授等。1972年開始小説創作,主要從事幽默小説創作與硏究,出版《冰凌幽默小説選》《冰凌自選集》《冰凌幽默藝術論》《冰凌文集》等著作。
社長:冰凌
總編輯:欣聞
副總編輯:白玥 程挺松
本期責編:白玥程挺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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