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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凌幽默小説: 母親一

 

 

 

祝賀冰凌先生從事幽默小説創作50周年(1972年——2022年)
經典回顧系列:
 


   今天,塗漆班班長郭素珍,簡直鼻子都要氣歪了。他的徒弟,回頭“浪子”吳來,在“質量月”生産競賽中,合格率達到99.6%,厰里的人對他刮目相看了。但要給他發奬表彰時,卻有相當部分的人反對!原因很簡單,他的過去……
   郭素珍是個年過半百的人,平時不輕易發火。這次,她忍不住了,指着反對者窮吵,單一天工夫,就吵了三回,最後還把官司打到厰黨委駱書記那里。她眞恨不得生出三張嘴,把舌嘴的對手駁得跟啞巴似的。
   走出辦公室,郭素珍還有餘氣,逢人就爲吳來抱不平。天爺都供出月亮,她才記起回家。出了厰門口,嘴里還斷不住地咕嚕,惹得旁邊過往的行人側目而視,還以爲她是個神經異常者。
   她走到十字路口,看見一個瘦長男靑年,偏低着頭,單手推着一部破車,拖着懶散的步子,迎了上來,沉沉地叫一聲:“師傅……”
   郭素珍使勁眨一眨迷糊的眼睛,借着路燈辨認了一下:“噢,吳來啊,還不回去啊?家里人又要等你了。”
   吳來向前挪了一步。這個平時很精神的年輕人,這時卻拖拖沓沓,好像身上捆滿了繩索,用乞求般的聲調説:“師傅,您不要跟他們爭了。爲了我傷了和氣,一點都不値得,以後師傅工作也不好搞。”
   “這沒什么,有不同意見攤開來説也好。”
   “師傅,我……想調一個厰。”
   “爲什么?你一定在想,我變好了,你們怎么還看不起我?我以後哪還有臉在厰里干下去?是吧?”
   “師傅……”
   “人家越看不起你,你就越要做出個樣子來!”
   “只要師傅您看得起我,我就什么也不怕了。”吳來推起自行車説,“來,師傅,我送您回家。”
   到了家,正碰上郭素珍的女兒劉平平。她剛洗完澡,柔美的披發還隱隱露濕,由白手娟束着,身穿奶黃色連衣裙,推着一輛錚亮的藍色女車。
   一見母親和吳來,劉平平支起車,上前拉住母親:“媽啊,跟他們吵什么呀,讓他們説去,我們走我們的路。”説着,她側過臉,面對吳來:“哎,你今晩不去上課啦?”
   “嗯……”
   “嗯什么?被人家説了幾句,就嚇成這樣啦?走,偏去?”
   吳來對郭素珍恭敬地招呼一聲,掉車與劉平平並排上夜校去。
   郭素珍望着他們遠去的背景,忍不住“撲哧”笑了。女兒是自己班里的檢驗員,在班上,一個個男靑年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時時有那么一兩個小靑年,無端地跑到自己跟前獻獻殷懃。這對自己開展班里工作,確實幫了不少忙。女兒二十五了,是考慮對象的時候了,她對車間里的男靑年居高臨下,佔絶對優勢,可到現在連對象的影子都沒有。
   當母親的,自豪中又夾有幾分焦慮:“這死丫頭,價高!”

   郭素珍吃完飯,正在收拾碗筷,“砰!”房門猛地被推開。
   “喲喲!掉了掉了!快來接一手。”塗漆班副班長李家玲懷抱兩個胖葫瓜,大汗淋淋直嚷嚷。
   郭素珍急忙放下碗筷,迎上去接過葫瓜:“哎呀,又送瓜啦?”
   “對,送兩個來腐蝕你。”
   “生什么氣呀?”
   “還生什么氣呢?吿訴你,我是找你來吵架的。吳來塗漆質量第一名不錯,可他怎么能上紅榜?還戴花,還發奬,嘖嘖,你想,我這個第三名,像尾巴一樣拖在他後面,老臉往哪擱?”
   “你呀,連這點勇氣都沒有,輸了就輸子,明年再比嘛。”
   “哦,他能跟我比,他是什么人?拘留房三進三出,派出所里更是常客,被他打過的人,多如牛毛!你看上回,我就這么輕輕地批評他一句,他就鼓起眼珠這么一瞪,那個兇相啊,把我魂都嚇沒了!啊呀,你還笑呢。”
   “誰叫你平時看見他就翻眼皮,你自己看不起人家,人家會尊敬你?家玲啊,説心里話,對這孩子的過去,我也很痛心,可總不能老看他的過去,不寧 看他的現在……”
   “不管怎么説,總是浪子一個。”
   “照你這么説,人有錯誤,一輩子也別想改啦?那叫他以後怎么進步?還有什么希望?家玲啊,這會把他再推回老路去的,你想過沒有?”
   “啊呀呀!看吧看吧,佔了理神氣了是不是?你叫我使勁想,可你爲什么就不想你自己?”
   “想我自己?這話怎么講?”
   “你也想過沒有?人家説你這樣使勁棒吳來,是有目的的!”
   “什么目的?”
   “説你要招他做上門女婿。”
   “瞎説。”郭素珍淡淡一笑。
   “還瞎説?厰里都傳開了,看你家平平和吳來那股親熱勁,誰還會相信是假的?”
   “哈哈哈,他們看錯了,根本就沒有那種事……”
   郭素珍嘴上説着,心里卻將女兒的言行跟李家玲的話聯繫起來,心里像一面敲着亂點的小鼓。講話也語無倫次、答非所問了。
   李家玲走後,郭素珍無力地靠在藤椅上,盯着倚在墻角的兩顆大葫瓜,那兩顆瓜仿彿不是倚在墻角,而是用繩子綁着,吊在她的心上。
   “不會的,女兒對哪個男靑年都是這么隨隨便便……”郭素珍竭力寬慰自己。但適得其反,越是寬慰,焦慮越是強烈。她想去睡,把焦慮化沒于睡眠中,可是人卻像灌了濃茶一樣,大腦異常振奮,絲毫睡意也沒有。她要等女兒回來,問個清楚。

   月稱中天。夜已深了。
   劉平平輕輕地哼着歌回來了。她拉開燈,一眼看見母親迷着眼靠在藤椅上,嚇了一跳,忙踮着腳走過去,關切地問:“媽,您怎么啦?”
   “沒什么。”郭素珍睜開眼睛,注視着女兒。女兒臉頰上飄着淡淡的紅暈,這使她的那張臉顯得十分動人,這是幸福的標誌。郭素珍心跳了。她指了指椅子,對女兒説:“你坐下。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老實吿訴媽。”
   劉平平噘起小嘴:“我什么事瞞過您啊?”
   “那好。”郭素珍沉吟了一會兒,説,“我問你,你跟吳來他……是不是在談戀愛啦?”
   劉平平羞澀一笑,但旋即大方地迎着母親疑慮的目光,點頭説:“嗯。媽,您沒看出來?”
   郭素珍頭腦里轟了一下。她站了起來,不能自立,一手扶桌:“什么?這是眞的?”
   劉平平一把摟住母親,歪着頭,興奮地説:“媽啊,您怎么啦?我們已經好了好幾個月啦。”
   郭素珍的內心失去了平衡:“你,你怎么自作主張,不先吿訴媽一聲。”
   劉平平把頭埋進母親的懷里:“我想等到爸爸探假回來,突然把他帶到家來,好讓你們高興高興。”
   郭素珍急得要哭出來了,她曲起食指,使勁在桌上一點:“我説,你瞭解他的底嗎?”
   “他全都吿訴我了,還叫我愼重考慮。”
   郭素珍追問“那你爲什么還和他談呢?”
   “媽啊,我不愛他的昨天,我是愛他的今天,更愛他的將來。”
   郭素珍嘴唇不規則的顫抖了:“孩子,他的過去,已經刻在了人家的心上,是抹也抹不掉的呀……”
   “媽啊,你怎么啦?照您這么説,吳來他一輩子都不能翻身啦?”
   郭素珍無言以對,女兒捅的正是她的痛處。她不禁用手捂着心口。
   “媽啊,您今天爲他上光榮榜的事,跟大家怎么説的?有家改了就行了,不要老抓住人家的過去不放。您現在怎么説話不算數?他變好了,您干嘛不準我去愛他呢?”
   “你去愛一個別人不行嗎?”
   “他把我的心,都給佔領了。除了他,我一輩子都不嫁!”劉平平掉淚了。
   “人家的冷言冷語,媽已經受不了了。現在,你又和他……”郭素珍説不下去了,她用手按了按眼角,停了一會兒,又説:“他是像個樣子了。可他,太複雜了,就跟經歷過幾個朝代的老頭子一樣。你一個姑娘,干乾凈凈的,怎么能嫁給他呢?你要好好想想,往後要過的日子還長着哩。我們家的人都是清清白白,從來沒有像他這樣複雜的。他今天是不錯,但説不定哪天又要鬧出什么事來!媽現在對你只有一個要求,你不要再接近他。”
   “你就不想想我,不想想吳來他。”
   郭素珍張着嘴,竟説不出話來。
   “我去叫他來,叫他向您保證。”劉平平拉開門,就要往外走。
   郭素珍一抬手,拍在大腿上:“不用了。”
   “爲什么?”
   “媽只有一句話,你不要和他再來往了。”
   “您……我偏來往,我愛他!”
   “你,你再和他來往,我打死你!”
   “打死我,我也愛他。”
   “你眼睛里還有媽這個人嗎?啊?”
   “您眼睛里就沒有我這個當女兒的。”
   “你、你、你滾!”
   “媽啊,您太狠心了!”劉平平一跥腳,猛然轉身,伏壁而泣,兩手捏成拳,“咚、咚”敲着墻壁。
   門“吱”地開了,吳來一手捏着門的旋柄,立在門口……

   原來,吳來把劉平平送到家後,並沒有馬上就回去。沉浸在初戀幸福中的他,站在窗外不被路燈所照的樹蔭處,想再看看姑娘的窗影。不想聽見了母女倆的爭吵聲,他巧妙地側靠在窗旁,把全部的對話都收聽無遺。他先是不相信自己的聽覺,但那一句句鑽心刺骨的話,確確實實是從他師傅嘴里説出來的……
   吳來呆呆地站着,生疏地望着郭素珍,説:“師傅,你不要怪平平,是我害了她。”
   劉平平扭頭朝吳來説:“你害了我?胡説!你爲什么要講違心話?”
   吳來沒有理劉平平,他向郭素珍跟前走了一走:“一切責任我擔着,師傅要打要駕,朝我來。”
   “你也太忘恩負義了……”郭素珍剛要把話噴出口,可心里一猶豫,還是把話咽住了,她改口説:“你來了也好,我把話説清楚。”
   順來用腳勾過一張椅子,坐下,襬着一副恭聽的模樣。
   郭素珍竭力平穩地説:“厰里的姑娘很多很多,你就另找一個吧,你有什么困難,我還可以幫助你。”
   吳來一蹬腳,站了起來:“你這樣做,就不痛心嗎?”
   “痛心?”郭素珍也“嗖”地站起來,喊了出來:“我痛心得很!我苦口婆心地幫助你,敎育你,你不感謝我也罷了,反把我的女兒騙了,你,你也太忘恩負義啦!”
   吳來像被人猛擊一拳,震獃了。他眼睛瞪得滾圓,像一把拉成滿月狀的緊弓,粗聲粗氣地説:“我懂了,一個‘騙’字説明瞭一切。有的人,是從眼睛里看不起我,而你,師傅,是從心里看不起我,你過去所做的一切,原來都是假的!假的!!”
   劉平平抓起吳來:“你瘋啦?你把媽當成什么人啦?”
   “什么人?一個地地道的僞善者!把我當成敎育對象可以,但要做她的女婿就不行,因爲,因爲……”吳來一松腿,一屁股坐下,埋着頭,兩只大手使勁地搓着頭髮。他心中最美好的偶像粉碎了!
   郭素珍突然掩着臉,顛步跑進里屋。
   劉平平走到吳來跟前:“你把頭抬起來。”
   吳來雙掌按着膝蓋站起來,低着頭,無奈地搖搖,吐出一句話:“我走了。”
   劉平平一橫手臂“等等,你……你不敢愛啦?”|
   “我能愛嗎?”
   “那怎么辦?”
   “我走。”
   “心里話?”
   “是心里話!”
   劉平平一甩頭,厲聲説:“那你走!”
   吳來看了劉平平一眼,沒敢動。
   “走吧!不要看,門在那邊。”
   吳來盯了劉平平一陣,一咬牙,返身直步向門外走去。
   “你站住!回來!”劉平平上前一把拖住吳來,“説分就分,那么容易?你不敢愛,我敢愛!”
   “我還是走吧。”
   劉平平昂着頭,高聲説:“怕什么?我們的愛情是崇高的,純潔的,神聖的!誰也不準侵犯!媽媽她一定會想通的!”
   郭素珍在里屋叫道:“我不聽你這些話,你走!你們給我走!”
   劉平平睜大淚眼,扶着里屋的門框,傷心地説:“媽啊,你眞的要……女兒走嗎?”
   “你不聽媽的話,你不是我的女兒!滾!”
   吳來扳過劉平平的身子,瞪着眼睛問:“你眞心要跟我一輩子嗎?”
   劉平平淚如泉涌:“還要把心掏出來嗎?
   “那好。”吳來把劉平平往邊上一拉,踏進一步,站在里屋門口,面含冷色,雙手抱拳,對着郭素珍説:“媽!委屈你了,你恨我吧!”説完,他一把抓住劉平平的手説:“走!”
   “到哪里去!”
   “跟我走!”
   “你干什么?”劉平平想抽回手,但抽不出,她一回頭,嘶着嗓子喊一聲:“媽啊!”喊聲未落人已去。

   郭素珍後悔透了。
   一年前……
   她上了四樓,擰開黨委辦公室的門,一眼掃見靠窗下的破沙發上,坐位蓄發留鬢靑年,他弓着腰,雙肘撑在膝蓋上,頭幾乎埋在兩腿間,連她進來也沒把他掠動。
   駱書記把一宗檔案遞給她,説:“就是她,叫吳來。上山七年了,剛招回來。”
   她聽人説了,厰里招了一個“社會流氓”,哪一個班組都不要。她接過檔案一掂,頭就漲了,檔案又厚又沉,這哪是一個年輕人的檔案?
   駱書記説:“勞工科分配不下去,可又不能不要他啊。素珍啊,只好交給你了。”
   她一把抓住駱書記袖子,把他拉到里間。
   “老駱,你喝酒啦?”
   “沒啊。”
   “我們班是市里先進班,找過紅旗的。”
   “就因爲你們班先進,才把他交給你。”
   “行了,那幾個寶貝,已經夠我煩了,再放這么條大魚進來,我們那么個小池子還不攪翻天啊?”
   “別説了!你走吧。”、
   她跨出里間,吳來抬起頭,和她打個照面,他的眼睛睜得滾圓,眨也不眨,黑白分明,僵硬冰冷,射着絶望的寒光。她的心哆嗦了,仿彿被誰揪了一下。她趕緊走出辦公室。落腳踩完最後一階樓梯又停住了。她的手掌撫着樓梯的夫手,不肯松開。漸漸地母愛的暖流,滴灌了她的心房:“他年紀輕輕……他要是自己的兒子……你還站着干什么?還是黨員呢。”
   她一攏頭髮,返身上樓,再一次擰開黨委辦公室的門,逕直走到吳來面前:“吳來啊,到我們班去……班里正缺少你這樣一個有力氣的年輕人。”
   吳來“嗖”地站起,抖着嘴唇卻説不出話來,眼睛慢慢濕潤了,像冰塊慢慢化成水似的,他對着郭素珍,恭敬地彎腰一個鞠躬。
   當她把吳來帶回班時,大伙群起而攻之。女兒劉平平甚至拖着她,要她把這個令人厭惡的寶貝送回去。她一甩手,撥開人圈,説:“我來帶,半年爲期,帶不好,我捆着他還給駱書記!”
   一年來,她以一個母親的灼熱情愛,挽救、幫助、敎育他,使他變成了一個眞正的人。她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但是,現在,她怎么也想不到,禍起蕭墻之內!而禍端,恰恰是吳來!
   她後悔了,後悔自己當初帶來吳來、眞是木匠做枷,自作自受。後悔之餘,她橫了心,一定要干涉女兒的極端危險的愛情,盡到自己做母愛的責任……
她決定去找駱書記。
   “叩、叩、叩”有人敲門。
   郭素珍急步跑去開門。一年,來者是駱書記,霎時,她的眼睛奪眶而出。
   “我都懂了,平平現在在我家里住着,放心吧。”駱書記説。
   郭素珍“啊”地一聲,轉身哭開了。駱書記自管擇位坐下,掏煙點火,由着郭素珍哭去。吸完一支煙,郭素珍還在哭,而且哭聲剛進入高潮。駱書記受不了了,搖搖頭,閉門而去。
   第二天上班,離素珍爬上四樓,推門走進黨委辦公室,拿過一張摺叠椅,往駱書記辦公桌前一放,對着他坐下,側過臉去,眼視窗外。
   駱書記眯眼盯着郭素珍。郭素珍被盯得受不了了,“撲哧”破憂而笑。接着,又沉痛地説:“老駱啊,我誠心誠意幫助他,到頭來卻落得這么個結局,我眞後悔死了!這也怪你,當初不把他推給我,我會有今天嗎?”
   “怪我怪我。”駱書記拍拍頭,起身倒了一杯開水,遞給郭素珍,“不談這事,咱們先談談表揚吳來的事,這還得先聽聽你的意見。”
   郭素珍停了一會兒,説:“表揚還是應該表揚。”
   “爲什么?講講道理嘛。”
   “他過去有錯,是過去的事,現在改了嘛。”
   “這不就對了?可平平愛上他,你爲什么又不樂意呢?”
   “你別拐彎抹角了。那是公事,公事公辦,現在這是私事。”
   “好嘛,你倒爽快,公和私就這么容易公開啊?像切豆腐似的。”
   郭素珍不吭聲了。
   駱書記思考一會兒,説:“通過這兩年事,我想了很多,一個失足靑年,回裝潢了,走上新的道路,卻得不到應有的尊重和評價,得不到友誼和愛情,爲什么?這已經構成了一個很嚴肅的社會課題,需要我們每一個人做出回答。”
   郭素珍不吭聲了。她想不了想,又搖頭説:“我行,我就這么個女兒,她的婚姻大事含糊不得。老駱啊,你把吳來調到別處去吧。”
   駱書記沒有回答。
   郭素珍又説:“那把平平調走?”
   駱書記仍然沒有回答,他站了起來,離開座位,在辦公室來回踱着。
   “老駱啊, 你行行好吧。”郭素珍顫聲説。
   駱書記站住了,眼睛直視着郭素珍説:“你再考慮幾天吧。”
   ……
   這些天,郭素珍是在考慮。但是,越考慮越煩。
   女兒被李家玲送回來了。但是,原來活潑潑的女兒,變得跟木頭人一樣。郭素珍和丈夫,也是經過苦苦甜甜的戀愛才結合到一起的。所以,她懂得愛情挫折的苦痛,想用溫暖的母愛去舔合女兒的精神創作。可是,她沒有勇氣。因爲女兒的創作,正是她親手造成的。女兒回來後,不説一句話,默默如常地生活,可到了夜里,她常常在夢里搖着胳膊,神經質地喊着吳來的名字。郭素珍被喊醒了,她淌着熱淚,把女兒緊緊地抱在懷里,用雙唇咬緊女兒胳膊上的嫩肉:“孩子們在眞心相愛……拆散他們?”她痛苦地閉上眼睛……
   厰里的風言風語更多了:
   “郭素珍幫什么呀?這下行了,把女兒也賠上了,自找。”
   “你看,我不是説過嗎?全是裝模作樣!”
   “還黨員呢,連我都不如。”
   被她批評過的李家玲也反過來批評她:“你説我的話錯了,你倒好,腦袋里想的跟我説的是一回事。”
  句句話如利箭穿心透肺。郭素珍眞受不了了。做人難啊!

   一天晩上,吳來的老母親由吳來的姐姐攙扶着,一顛一顛來到郭素珍家來。吳來低着頭,跟在後面。
   老母親是個瞎子。一進門,叉開五指在前空摸着,一把抓住郭素珍的手,便抽筋似地抖。她側低着頭,滿臉顯出愧疚神情,深凹的眼窩,一眨一眨,落下一串串老淚,不時抓起袖口擦着。她的癟嘴嚅嚅着,好半天才吐出話來。她説她對不起郭師傅,她駡兒子沒有良心,以怨報德。最後,她抓過兒子,強按着他跪下,給郭師傅賠罪。吳來站着沒有跪。老母親伸開手掌,以着兒子就打,啪!啪!一掌一掌結結實實抽着兒子,先是臉上,後是脖子上,抽得脖子放血似的,紅花花的一大塊。

   吳來沒有躱,而是不時伸縮着脖子迎着,不叫老母親空打。
   當時,郭素珍感到,這一下一下的巴掌,就像抽在自己的臉上一樣,整整一晩上,她的臉火辣辣地燒着……
   郭素珍在矛盾的痛苦中煎熬。她老是感到吳來站在她的面前,怒視着她,她忍受不了這種精神上的折磨,竭力把吳來從自己的思想里趕走。但是,很難。她越不敢想,就越想得鑽心。 上班時,碰到吳來,她連正眼看他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她的耳邊,老是響着吳來的吼聲:“假的!假的!!裝得多像啊!一個地地道道的僞善者!原來你是從心里看不起我……”聲音越來越大,變成一種尖利的噪音,擊得她的耳鼓幾乎要脹裂。她捫心自問:我眞的是看不起他了嗎?沒……我把他當成自己的兒子一樣。可……不是你把他趕出家門嗎?不是你不讓他和女兒好嗎?不是你説他是騙子嗎?……他是變好了,成了一個新人了,可你……他現在會怎么想?他會再回頭嗎?
   這天厰休,郭素珍到郵電大樓,挂個長途電話給丈夫,把發生的事吿訴他,問他怎么辦。丈夫要她先冷靜一下,容他考慮後立即寫航空信給她,又説平平是個有頭腦的孩子,要她相信平平的選擇,不要粗暴地干涉,並要她回憶一下自己的戀愛史。正説着,通話時間完了。她對着斷線的話筒沒好氣地冲了一句:“書獃子!”
   郭素珍帶着一腦迷亂的思緒,踱到公園,找個幽靜的地方,坐下考慮。不想則已,越想越亂,傍晩,她帶着一腦更加迷亂的思想,踱回家中。
   她剛到家不久,門“砰”地推開了,女兒掩着臉跑進來,奔進里屋,撲到床上,放聲痛哭。
   郭素珍急忙上來問女兒出了什么事了。女兒只是哭,最後在母親的追問下,才從袋里掏出一封揉皺的信。
   郭素珍帶着某種預感,慌忙鋪平信看,這一看,她捏信的雙手,愈捏愈緊,以至失去了支配,不自由主地抖起來。
   信是吳來寫的:
平平:
   我終于受到了懲罰。
   我是一個對社會有罪的人,早晩會得到報應。這是我早已料到的。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這種報應,竟來自我心中最親愛的人。
   恨誰呢?恨你母親,可她是爲了你好。只能恨我自己,誠然,我可以説自己天眞、幼稚、懦弱、愚昧,失去了信仰、眞理、理想,分不清眞善美,並以此來原諒自己,寬慰自己。但是,爲什么許許多多與我同齡的人,卻能在同樣的環境里保持自己潔白的品格呢?一想到這里,我就不能原諒自己。我種下罪惡,只能自己食其果。
   曾經,我也有過許多美好的理想,像色彩繽紛的氣球,浮在瓦藍瓦藍的凈空中。我想做個新聞記者,我想當個遠洋輪上的海員,我想設計新型城市,我想潜入深海採集標本……但是,災難的十年,使的的理想化爲泡影。我想,旣然社會躭誤了我,我就要對社會進行報復,叫它加倍地償還。於是,我駡人,我打人,我甚至操起三尺馬刀要殺人……我已經不屬於我了,我沒有笑容,沒有眼淚,沒有感情,沒有生命,更沒有愛情。等到我清醒、悔悟時,已經晩上,我被社地遺棄了。周圍的人那冷視、怒視、厭視的目的,使我感到無地容身。哪一家丢了東西,人們懷疑的首先是我,每臨節日前夕,我都要被召進派出所,參加“打招呼”會議。招工進厰,誰都不願收下我。當時,我完全絶望了。我像個被醫生判了死刑的晩期癌症患者,等待的只有死了……就在這時候,你母親卻向我獻出了全部的母愛,向我伸出了溫暖的雙手,使我突然感到了生的希望。我感到做一個人是多么有意義啊!雖然我心靈上刻下了創傷,但是,我要帶着創傷前進,決不因此而自棄。我要同大家一起,爲建設祖國貢獻出自己的一切。我這樣做了。但是,我怎么也不會想到,連我最親愛的人也看不起我,從心里看不起我!要把我推向生活的絶路!生活是這樣的作弄人,跟我開了個這樣殘酷的玩笑!
   記得我剛剛班里的時候,你老是用眼角冷冷地斜視我,當時我眞想把你的眼珠摳了,可我忍着,默默地工作,慢慢的,你用正眼看我了,後來,你的眼睛越來越柔和了。我從你的眼光中,看到了自己的變化,被人看得起,我已經知足了,更何况你是一個姑娘,一個曾經極度厭惡我的姑娘。但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你會愛上我。母親和姐姐幾次託人説媒,但人家一聽説我蹲過大牢,嚇得蒙頭就跑。而你,居然愛上我,第一次收到你從郵局寄給我的信,我還以爲誰在跟我惡作劇,我不信像我這樣的人還能得到什么愛情。那天夜里,當我們把心捧出來,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我被愛情徹底俘虜了,我愛你,愛的心像火一樣,我説我是這個世界里最幸福的人,任何人也比不上我幸福。你説,你也是。但是,我們的家,破壞了第三者的幸福,而這個第三者,又是你的母親,我的恩人!旣然我們的幸福,是建築在她的痛苦之上,那我們還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我們分手吧!
   我走了。這里不是我獃的地方,我要去尋找我的歸宿。
吳來
   讀完信,郭素珍面如白紙,木然地摸索到床前,跌坐于床沿,眼睛像脫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地跌碎在信紙上:“他要走了……走?!啊!……”她猛然揪着胸襟,爆發似地痛哭起來。
   劉平平被嚇得止住了哭,吃驚地望着母親,她從來沒有見過母親哭得這么悲痛。
   郭素珍哭歇了,頭腦里才有了思緒。她縮身一抖,一把拉過女兒:“他,走了?”
   “嗯……”女兒點點頭。
   郭素珍一跥腳:“快追!把他追回來!”説着,她奪門而出,衝出樓去。
   “吳來——!吳來——!”
   遼遠的空間,響起了母親的召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