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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南生:我的岳父賀福華

 

晩年的岳父賀福華

 

    岳父賀福華是我妻子的養父,並非生父,但他老人家不是生父,勝似生父。中國人自古以來把岳丈稱之爲“泰山”,在我的眼里,岳父的恩德和風範,實實在在是一座永遠的泰山!
   嶽父賀福華去世已32年,他老人家要是健在,今年112歲了。1990年6月,我從北京大學碩士硏究生畢業,當年7月1日,我就到中共湖南省紀律檢查委員會硏究室報道上班了。本來,我打算在妻子麗娜從益陽市調往長沙工作、兒子加貝從益陽市曙光小學轉學到長沙市大同小學後,立即將岳父也接到長沙一起生活。誰也沒想到,我在長沙上班不到一個月,當月27日,岳父就因腦溢血不幸在益陽市去世,享年80歲。岳父的突然去世,使全家,特別是和他老人家相依爲命的我的妻子非常難過。

中年時的岳父賀福華


  岳父是益陽市赫山區新市渡全民村人,是益陽市建築公司的八級木工。在毛澤東時代,工人實行八級工資制,技工最高等級是八級,岳父是當時益陽市最高等級的木工,也是全國最高等級的技工。當時,岳父的月工資是 92 元,跟當時益陽市的領導人工資不相上下,是我父親工資(43 元 5 角)的 2 倍多。岳父的妻子劉淑蓮是瀏陽人,他們兩口子結婚多年,三、四十歲了,一直未能生下一男半女。妻子麗娜6歲時,成了賀福華夫婦的養女。

養母劉淑蓮與童年時的麗娜


   麗娜是一個苦命的孤兒,她生身父親叫殷志敏,江蘇蘇州人,抗日戰爭期間,因躱避日寇的燒殺搶掠逃難到益陽。麗娜的生母叫羅恩求,益陽縣石笋人,麗娜的生身父母都是苦命人。生父是會計,常年過度用眼,視力很低,1960 年國家三年困難時期,爲減少城市面臨的就業、供應等壓力,國家下放城鎮人員,把相當一部分城里人遷到農村自食其力,殷志敏、麗娜父女倆也遷到了農村,城里人一下子變成了鄉下人,收入也沒有了,父親因營養不良而雙目失明。麗娜生母羅恩求,祖上是讀書人出身,中過功名,她身材苗條、相貌端莊、會拉二胡,40 多歲生下麗娜,三年困難時期,缺食少醫,不惑之年竟被活活拖死。後來,國家形勢好轉,麗娜的表姐羅賽群出面,殷志敏、麗娜父女得以遷回城里,恢復了城市戶口。麗娜生父因雙目失明,失去了勞動能力,晩年被安排到敬老院,70 年代不幸去世。麗娜在母親去世時年僅幾歲,父親自己成了殘疾人,不可能養活麗娜,麗娜跟蔡霞蘇、羅賽群夫婦生活了不長的一段時間,羅賽群自己也只有20來歲,麗娜初期跟表姐夫婦生活在一起有不便之處。於是,由羅賽群出面,將麗娜送給益陽市大碼頭一戶人家收養。這戶人家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是有錢人家,他們很喜歡麗娜。但不知怎么回事,麗娜就是不喜歡獃在這戶人家,於是,羅賽群將麗娜轉送給賀福華、劉淑蓮夫婦收養,這年麗娜6歲。
  應該是菩薩保佑,麗娜做賀福華夫婦的養女,是找對了人家。如果獃在上一戶人家,因爲以前是有錢人,屬於剝削階級,在社會上普遍受歧視,後來在隨之而來的十年動亂中又受到衝擊,麗娜難免也會受到牽連。做賀福華的養女,賀出身好,是實實在在的工人階級一員,工作有保障,麗娜從此過上了無憂無慮的生活。當然,年幼的麗娜不知道她的生父當時也住在同一條街上的敬老院里,時代的一粒灰落在生父殷志敏一家身上,自然變成了一座山,凡人難以承受:當父親的城市戶口注銷了,工作沒了,收入斷了,眼睛瞎了;當母親的40來歲死在鄉下;唯一的女兒不得不送給他人撫養。

岳父賀福華


  養父夫婦和養女麗娜,一家三口,人均生活費 30 多元,是當時益陽市城市人口平均生活費(5 元)的 6 倍多。這是麗娜一生中開始走上擺脫苦命、感受甜頭的時期。可惜麗娜被領養不久,有一天,養母的老家瀏陽來了親戚,準備一大早趕長途汽車回瀏陽,養母很早起床爲親戚做飯,突然口吐鮮血不幸而死,年僅 36 歲。
   養母去世後,養父旣當爸,又當媽,與麗娜相依爲命。養父有個小弟弟,對麗娜來説,就是她的叔父,解放前被國民黨軍隊抓丁,此後一直沒有消息。估計死于戰場上或死于疾病,否則,如果到了台灣,後來也會有消息。這個弟弟有個女兒,解放前出生的,年紀比麗娜大,在農村生活,多次來養父家里,提出要住到養父家來,要伯伯撫養她。一個是有血緣關係的親姪女,一個是沒有血緣關係的養女,如不答應,畢竟是親弟弟遺下的孤兒;如答應,又擔心這會給麗娜帶來不便,養父思之再三,一直沒有答應。麗娜懷着感恩之心曾多次對我言及此事。
  養母去世後,養父未到知天命之年,身強力壯,他和一鄰居劉姓女友(麗娜和我均稱呼“劉媽”)擬再組家庭,兩人領了結婚證,在法律意義上,麗娜從此有了繼母。然而,他們自始至終並沒有住到一起。爲什么呢?養父忽然擔心繼母會對麗娜不好,畢竟麗娜不是親生女兒,面對新來的繼母,擔憂處于弱勢的養女麗娜難免産生生疏感、被邊緣感。爲了麗娜有一個好的家庭環境,養父毅然選擇了還是經濟獨立,繼續過旣當爹、又當媽的生活方式,只是過年過節在養父家、繼母家分別吃一頓飯。

岳父回故鄉留影


  岳父有很強的生活自理能力,洗衣、洗被褥蚊帳、做飯、燻制臘魚臘肉、做米酒,樣樣都會。即使退休了,有的是時間,他也從不午睡。他雖然是一個普通工人,因爲工資很高,家里負擔很輕,日子始終過得比一般人滋潤。他每天喝三頓酒,早、中、晩三餐餐餐不斷。每隔一段時間,他就會提一個大瓶子去打幾斤當地産的酒,當時7毛5分錢一斤,益陽土話稱之爲“七五寸”。他特喜歡吃小魚干下酒,益陽人把這種魚叫做“淡干魚”,或叫“苦淡干”。無論什么新鮮蔬菜上市,他都會儘早買回家吃,只重新鮮,不管價格。
  我和麗娜登記結婚後,開始準備置辦傢具。當時還是計劃經濟時代,新婚夫婦憑結婚證可以買一張床、一個立式三門櫃。岳父作爲八級木工,嫌買的式樣不好看,質量也不過硬,主動提出爲我們倆做一套傢具。我和麗娜高興壞了,通過熟人找市計委批了木材指標,買來了幾根木材。木頭從資江河里拉上岸,岳父請朋友幫忙鋸開,然後,從鄉下叫來正在當木匠學徒的侄孫子,做了7件傢具:一個立櫃、一張床、一個床頭櫃、一個食品櫃、一個書櫃、一張圓桌、一張四方形飯桌。繼母的大兒子劉春林是業餘木匠,他在我岳父(他繼父)指導下也爲我們做了四條凳子。

岳父親手做的傢具


  戀愛結婚過程中,幾件事情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腦海中:
  一是岳父從沒有向我提出過要彩禮,我也從來沒往那邊想過,所以一分錢彩禮也沒有花。
  二是沒搞迎親儀式,新婚那天,我騎自行車,麗娜坐在自行車後面的座位上,就這樣到了新房。
  三是新婚沒有辦喜酒,只是請我原工作單位——益陽市醫藥公司的丁菊開老廚師,來我當時的工作單位湖南省工藝美術職工大學(湖南省服裝工業學校)辦了一桌酒席,請朱輝生、聶夢仙等我原單位的老領導聚餐。在岳父家里也辦了一桌飯,請岳父的左鄰右捨熱鬧一下。岳父其實很想辦喜酒,想風風光光嫁女,此外,他老人家也説了一句實話,説他以前爲其他人辦喜事不知送來多少禮,他就麗娜這一個女兒,如果麗娜結婚不辦酒請客,送出去的禮就回不來了。但是,岳父看我對辦喜酒眞不感興趣,也就放棄了他的想法。
   四是麗娜有一輛非常漂亮的女式彩色自行車,當時,買到一輛“鳳凰”、“永久”、“飛鴿”牌的普通自行車都要憑票,女式彩車更難買到。麗娜當時有一輛女式彩色自行車,騎上顯得颯爽英姿、非常洋氣,特別吸引眼球。麗娜看到我需要一台當時非常流行的日本産三洋録放機學習英語,沒同我打招呼,毫不猶豫地把她心愛的女士彩車賣了,用這筆錢買了一個録放機送給我。岳父對此一點意見都沒有。

岳父與外孫加貝在一起


  1981年年底,我們有了小孩,一開始,我給孩子取名“袁賀”,妻子説:是不是太直白了一點。於是,我把“賀”字拆開,取名“袁加貝”。岳父非常高興,逢人就説:“加貝、加貝”,加起來就是一個“賀”字,就是他的姓。
  那時候,我們住在學校,在校內先後搬過3次家,三次都是住新房子,住房條件一步步改善,這3處宿舍,岳父都和我們一起住過。岳父和我們住一起時,是外孫的保護神。遇到媽媽威脅要批評、懲罰兒子加貝時,加貝就會一溜煙似地跑到外公身後,用益陽土話高喊“爹爹做保”(益陽方言里,爹爹指祖父)。遇上麗娜眞生氣了,岳父有時會拿起一條小板凳,説:你敢打我孫子,看我敢不敢打你!
  多數時候,岳父喜歡一個人住在自己家里,因爲他在那里生活了幾十年,左鄰右捨儘是朋友,那里逛街、買菜、看戲、釣魚、打麻將……,都比和我們一起住在學校方便。這種情况下,岳父經常會自己動手做肉餅,蒸熟以後,裝在一個有蓋的特大杯子里,端着一路走過益陽資江一橋,送給加貝吃。有時也送湯圓等糯米甜食給麗娜,因爲麗娜生父是蘇州人,生來喜歡甜食。不管是酷暑,還是寒冬,從未間斷。每到周末,我們也帶着加貝去看望岳父,一般都是麗娜動手做午飯和晩飯,然後再回家。

湖南益陽市赫山區新市渡鎮全民村岳父侄子賀連生家。前排中爲麗娜母子,左二爲岳父賀福華,後排右爲賀連生夫婦。


  岳父來自于益陽縣(現在爲益陽市赫山區)新市渡,他的弟弟一家人一直生活在那里。退休以後,岳父每年都會回鄉下,和弟弟一家人生活幾個月。我和妻子會帶着加貝一起送岳父下鄉,回來時,我們又會去接。無論是送,還是接,我們也都會在那里住上一、兩個晩上,鄉下親戚又總是忙着殺鷄宰鴨。城里長大的加貝看到新奇的農村景象,聽到鷄叫、貓叫、狗叫的聲音,追着麻雀,捉着蝴蝶、螞蚱和蟋蟀,吃着從地里採摘的新鮮瓜果蔬菜,總是顯得特別興奮。每每見此,岳父又總是顯得特別開懷。
  我到中共湖南省紀委工作後,一段時間麗娜還在益陽市金屬材料公司工作,兒子加貝還在益陽市上小學。在麗娜調往長沙工作之前,我一般每隔兩個星期利用周末回一次益陽。沒想到,我第二次回益陽在岳父家里時,岳父忽然説頭很痛,我和繼母的兒子劉春林等把岳父送到不遠的益陽市中醫院,岳父在那里很快就不幸去世了。
  岳父的靈堂設在他家面對的資江大堤上。岳父所在單位益陽市建築公司領導在追悼會上的悼詞中説:麗娜有幸作爲賀福華的養女,從此結束了孤苦伶仃的生活;賀福華有幸領養了孤兒,從而有了一個快樂的晩年。市建築公司除了按規定給撫恤金外,另外給了我們家屬一筆錢,作爲我們恪盡孝道的奬勵。
  岳父沒有想到,他老人家魂歸道山22年之後,年僅57歲的麗娜也撒手歸眞,追隨養父來到了天國。我們把麗娜的墳墓特意安排在了岳父的家鄉,天上的岳父從此不再寂寞。
  願岳父在地下安息!
2022年11月14日

 

 

本文作者:袁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