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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龍:孟浩然獻詩與命運糾結悖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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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著名詩人孟浩然是中國詩史上的一個異數。他生於盛唐,一直有用世之志卻終生未曾入仕,最後在政治上困頓失意,以隱士終身。那是一個用人的時代,而當時的皇帝也還算得上識人。但他卻終身布衣。後來,他寄情山水鄉野,詩風亦發展爲山水田園詩一路,被尊爲一代詩宗,與王維齊名被追認爲這一派的鼻祖。孟浩然的詩風影響了後人無數世代,著名的詩仙李白讚美他曾有詩雲:“我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考其身世,孟浩然的一生卻遇到過很多傳奇事件和誤解。其中流傳最廣遠而且最爲悲劇性的一個誤解是他和皇帝唐玄宗一段不期而然的相遇。這場相遇鑄就了他的一生。
據載在大唐開元年間,詩人孟浩然去京城撞大運想混上個一官半職當當。他的詩在當時寫得很不錯,朝野爭頌。據説有一天他跟詩友王維在其官邸里談詩,突然門人來報唐玄宗李隆基駕到。孟浩然因爲是布衣而且是唐突到此,當然不敢見駕龍顔;可府邸中又無處可避,情急之下就躱到了床下。
李隆基是個何等樣玻璃心肝伶俐人兒!他馬上察知了情形不對,命躱藏者出來。孟浩然只得倉惶叩拜。唐玄宗原是個附庸風雅的風流皇帝,自以爲詩書上是內行,也仿彿聽説過孟浩然有詩才,就命他將生平得意之作念上幾首他來欣賞欣賞。
這對一般詩人來説應該是一個了不得的幸運。他們往往以爲自己懷才不遇,自詡一身是寶,只是無由得奉天聽。這次皇帝老兒就在你眼前,連傳達録音都不需要,親炙你的詩才,夠幸運的了吧?
沒想到孟浩然的晦氣是達到了極點。千不該萬不該他不該念上了那首該死的《 歲暮歸南山》。這《歲暮歸南山》是怎么寫的呢?我們一起來看看吧:
歲暮歸南山
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
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
白髮催人老,靑陽逼歲除。
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這詩慢説皇帝讀了心里不太受用,就是今天我讀了也有點不太以爲然。孟浩然在這兒太矯情,犯了文人裝斯文假清高的毛病。他旣是來京城跑官,就不必酸文假醋;有幸碰到了皇帝、見到了眞神,就該赤裸裸地登天梯不要臉一把,沒想到他竟假模式樣地賣弄清高起來!旣求官就別充隱士,“休上書”你來此何干?“歸敝廬”更不必在皇帝面前喧囂,那老兒才不在乎你這種訛詐。下面説的兩句就更不受聽了:看上去是謙虛但有裝痴賣窮之嫌。讀到這兒,皇帝的心緒已然全被破壞,他更不愛看下面那些孤寒貧酸的句子。
氣上心頭,龍顔不悅,皇帝老兒就發飆了,他説:“卿非不才之流,朕亦未爲明主;然卿自不來見朕,朕未嘗棄卿也。”因命將他放歸南山,了其心願,孟浩然一世的功名便從此斷送了。
這個故事據説最早出現在《唐摭言》,後來連官修史書《新唐書》也載録,其後又陸陸續續見載于《唐才子傳》《北夢瑣言》《唐詩紀事》等書。
當然,讀了上面的故事,作爲讀書人,我也爲孟浩然略微不平。你皇帝老兒干嘛那么心虛對號入座,你難道就不容這些一向喜歡賣弄的詩人撒撒嬌!你須知詩人説“休上書”恰恰是要搶着諂媚上書的別一説,你不知詩人透露要隱居其實只是故作姿態虛晃一槍?“不才明主棄”難道此處説的“明主”是您?他這兒夸您是聖賢、明君尙且不避肉麻和來不及,又怎敢當面詆毀您哪?孟浩然在這兒充其量也不過是炫耀一下詩才,賣弄一下委婉的厚黑本領罷了;沒想到您空有風流皇帝喜讀詩書的虛名,竟連在下這么淺顯、體貼到位的巧諂媚都不能解。豈不是冤殺奴家、冤殺奴家也么哥!——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啊,這笨得可愛的皇帝卻誤了孟詩人的一生。
有現代學者考證這傳説只是小説家言並不足徵信,這是對孟浩然的污衊。然無風不起浪,爲什么唐朝詩人逾千,別人不栽贜張浩然李浩然偏偏去栽贜這位可憐的孟浩然呢?俗謂蒼蠅不叮無縫的鷄蛋,如果孟詩人一向高風亮節爲什么那么多古代著書人都跟他過不去呢?
南宋時《唐詩紀事》里記述這個故事時還有下半截。那里叙述到孟浩然因爲念了《歲暮歸南山》被玄宗皇帝賜旨放歸後,皇帝氣憤猶鬱結于胸,認爲孟浩然是故意忤逆他的龍鱗。他忿忿地説“他爲什么不念‘氣蒸雲夢澤,波動岳陽城’呢?”——問得有理。孟浩然眞的清高嗎?他旣然寫了這首《洞庭湖》詩,爲什么當時不湊時局、識大體地念念它來給皇帝老兒消遣消遣呢?
那么,到底這又是一首什么樣的詩呢?端是好詩。我們不妨一起來拜讀一下:
臨洞庭贈張丞相
八月潮水平,涵虛混太清。
氣蒸雲夢澤,波動岳陽城。
欲濟無舟楫,端居耻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這詩是他寫了準備獻給張丞相的。用意也非常顯豁,是爲了找份像樣的工作,受到提拔。這詩寫得委婉、虔誠,而且氣派非凡。特別是寫景抒情的三四兩句,被視爲千古絶唱獨步千年,至今無人能出其右。詩的上面寫景寫得好,下面求情也求得妙。寫欲得人提拔襄贊寫得謙卑但不失尊嚴,雖然獻身之情溢于言表但有情有嘆,哀婉凄清,令人不勝唏噓而不忍不施援手。特別是,這詩寫得不肉麻。
可以想見,如果當日遇唐玄宗孟詩人念了這首詩他的命運一定會是兩樣的。可惜他吃錯了藥,不知哪根筋出了問題,念了那勞什子《歸南山》。
《唐詩紀事》里上面的傳説顯然是後世人編造出來的。唐玄宗不會這么傻地公然點題。那么,後人又爲什么多事篡出這個結局來呢?顯然是寫書人爲孟浩然不平,他們深知孟詩人的另一面,並可惜他的這一面不爲明君所知。甚至後來編
《唐詩別裁》的沈德潜在這首詩下亦痛心批道:“時不誦《臨洞庭》而誦《歸南山》,命實爲之,浩然亦有不能自主者耶?”沈德潜爲之扼腕太息再四,不能勝情,可見他當日只讀到了《唐才子傳》而沒有見到《唐詩紀事》。
命運弄人,有的事是你窮一生之功也説不清的。
其實孟浩然的悲劇不在于他擇詩不愼,而在于他錯生了年代。初唐時人憑本領用于世,而到他那個時候無人提攜就終生無緣。這就勾引得文人士子巧取仕的諂媚之風盛行。衆所周知孟浩然是一個以隱居著名的詩人。可他的隱居或僅僅是是一種姿態。他終生渴求着“達則兼濟天下”,這樣就決定了他的患得患失;像一個怨婦,永夜等待那一聲呼喚。可其時魍魎當道,當官成了夢想。而他卻滿心濟時用世,自許頗高;待經國爲政並無良策,只好退而歸隱求名。他的隱居,表面隱逸清高,一心卻回頭張望着京城動靜,心想着魏闕;説穿了,是沽名釣譽,待價而沽。是故古人評之曰“狷潔”,是深得他的精神三昧的。
他的悲劇的另一個起因還在于附庸風雅的唐明皇的美學修養太差,他不懂得詩歌創作的基本規律。文學批評是應該有距離感的,最忌對號入座。而作詩,恰如韓愈所言:歡愉之辭難工,而窮苦之言易好也。孟浩然寫詩或擇詩往往以美學原則爲第一標準。古人云詩可以興、觀、群、怨。特別是詩可以怨,古羅馬詩人賀拉斯在其《詩藝》中亦稱“憤怒出詩人”。歌功頌德的詩一般都無理趣,作詩的精要在于有感而發,有怨才能有幽曲婉轉的詩意。而這一點,受人吹捧和寵愛慣了的皇帝老兒哪能理解呢!於是就不可避免地出現了本文開頭那一幕誤讀。
沒能如願當官,對孟浩然來説可能是個不幸,但對唐朝的詩壇乃至中國的詩壇來説卻是個大幸。中國自古最不缺的就是庸官。而憑着孟浩然獻詩的那種迂腐勁或冬烘勁兒(這還算是客氣的説法),或者説那種不識時務的執拗勁兒,慢説他當不了官兒,縱是他僥倖當了官,也保不定哪天會把官兒弄丢了。弄丢了官還不是最不幸的,最可怕的是他有可能連命都丢掉。
從這個角度講,孟浩然獻詩碰了一鼻子灰倒未嘗是件壞事。唐朝少了一個庸官,中國詩史上反倒掀開了亮麗的、自然蒼秀的一頁。
沒有玩火的本領切莫往火前湊。須知,官兒這玩藝不是人人可當的。某些官路兒,不缺德透頂、昧透了良心,想吃這碗飯,他孟浩然道行還嫩了些。讀到前面他與做官錯失交臂好多人爲他嘆惋,我倒爲他慶幸。沒做官的他倒是寫了很多好詩,而且落了個全屍。我不敢保證他若當官能有這樣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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