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布、匹兹堡及各地消息

 

美文賞析 | 我很想修一座涼亭

  失去故事,意味着歷史開始失去它的人類內容,只要沒有失去創造自己人性故事的人類,就有希望。——哈維爾

 
 作者張林華近影
(一)
    海拔不過八百米的江南名勝莫干山,因雨水充沛,樹木茂盛,花草葱蘢,空氣清新,再加各色亭臺樓閣虛掩山中,錯落有致,風景秀麗別致,而久負盛名。山雨欲來未來時,山風起勢,攪得滿山竹林“風來鳳尾羅拜忙”,待到山雨已來時,雲山霧罩,遠峰近谷,空濛如詩,飛雲似畫,便宛如仙境一般。山之懷抱中,有一條彎彎曲曲、怪石嶙峋的下山小道,在一旁潺潺流淌的小溪的陪伴纏繞下,從莫干山著名的景點飛瀑劍池,直達山腳下的小集鎮庾村。
   每天要趕到山下的初級小學讀書,出生在莫干山的小男孩褚定侯,記不得自己打小起,在這條狹窄的山路上上下下,要走多少次?披星下山,戴月上山,日復一日,從來風雨無阻,直到他初中畢業參軍離開家鄉。唯有這一次,1941年冬,提前結束探親假期,離家趕赴長沙軍營,沿着蜿蜒曲折山道下山,很是特別。前方戰事吃緊,部隊催促歸隊。這一天,是不是一個沉鬱灰暗的天,甚至是不是還有寒雨如注?是不是有人陪伴送行?這些都無從考證,默默走在小道上的褚定侯,一定無心欣賞沿途他異常熟悉的的秀美景色,那一片片樹林,一塊塊奇石,皆在他身邊匆匆掠過,因爲他心緒不寧。他的心中必定有風雨如驟,有如陰鬱而厚重的密雲,甚至他很可能作如此這般的痛苦預感,那就是,他與這條山路的緣分已儘,是大概率的結果。
   褚定侯,字勇深,1919年出生於浙江省莫干山的一個普通農家,年少更事,勤奮好學,曾是浙西臨時中學的高中生,因爲受到周恩來主任演講的感召,毅然投筆從戎,1938年,考入黃埔軍校武岡二分校17期。從軍之前,英俊的他還曾與家鄉一個姑娘墜入愛河,相約相愛終身,可惜愛情之花剛剛含苞待放,即已爲凜冽的寒風驟然吹折。外敵入侵,國難當頭,立定當兵報國志向的褚定侯,沒有陶醉在初戀的幸福里,更沒有聞風喪膽當逃兵,他的一顆心早已無法安守在平靜的敎授里。初戀如花一樣美好,多才多藝的褚定侯,有着豐富細膩的情感世界,他當然不可能忘卻自己曾經給心愛的姑娘留下的那句莊嚴承諾,勝利後一定“回來娶你”,卻終究敵不過風雲激蕩的無情摧殘。人在一個特定的環境里,尤其亂世中,做什么定然比不做什么更爲重要,因爲它不願認命,聽天發落,不肯隨波逐流,自然更需要幾分智慧,還有一分勇氣。
   軍校畢業後,褚定候被編入國民革命軍陸軍第41師121團2營6連任排長,先後趕上了第二、第三兩次長沙會戰。
   1941年,整個中國都在戰火威脅中風雨飄搖,大半個華夏古國籠罩在硝煙之中。在驕橫強勢的侵華日寇大舉進逼下,國軍節節敗退,雖不時有英勇抵抗但劣勢異常明顯,東北、華北和大半個中原,北平、天津、上海、廣州等大城市,甚至國民政府所在地南京,均一一淪陷。日寇欲打通京廣線,實現南北會合的戰略意圖,只剩下長沙一個梗阻,國民政府則欲藉助長沙要塞,打一場消耗戰,以空間換時間,拖住日軍黑旋風般攻城略地的步伐,推遲乃至避免國土大面積淪喪。由此,就注定爆發于1941年12月下旬的第三次長沙會戰,是中國正式對日宣戰後正面戰場上一場惡戰,最終,日寇雖然攻陷長沙,但卻遭遇重挫,參戰的日軍第十一軍三十個大隊傷亡率高達三分之二,令國人大出惡氣。戰場戰爭的意義也在于改變了國際列強對我不堪一擊的成見,正在東南亞被日軍追着屁股打的英美等國,也對盟軍方面這場難得的相持戰戰果連呼不可思議,隨後廢除了對華不平等條約。
   長沙保衛戰,終于在全世界正義人民面前,在民族面臨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爲中國軍人爭了一口氣,爲中國百姓提了一口氣,結結實實。
   而這一口氣的代價,乃是一汩汩殷紅的鮮血和一條條鮮活的生命。第三次長沙會戰的收官之戰,褚定侯奉命率少量官兵堅守瀏陽河北岸,掩護大部隊後撤。此際,前有頑敵,後無援兵,眞正背水一戰、進退維谷的艱難之境,褚定侯與他的戰友與日寇晝夜拼死血戰,直至全部壯烈殉國。

(二)
   褚定侯終于沒能全身而退,回到生育他撫養他的故鄉莫干山,回到他那位含辛茹苦、早思暮念他的慈母身邊來。“夢魂不到關山難。長相思,催心肝”(李白詩)。郵差照例是隔天就沿着山道上山,捎來了“時在陣地”的褚定侯,寫給同樣識文斷字的大哥褚定浩的一封信。
   這是一封過了許久才讓褚定候母親知曉內容,讓她心碎欲絶的家書:
浩兄如握
   前日寄二書,不知收到否?弟已呈報吿與團部,團長未能批準,雲此非常緊急之時,不準弟請長假。弟部隊已于昨日早晨出發進佔陣地,而于昨日下午,師長親自到弟陣地中偵察地形,改命弟單獨守瀏陽河北岸之村落據點,命弟一排死守此處,命弟與陣地(共存)亡。又雲若在此能堅守七天,則可有辦法。因此弟于昨日(廿五) 晩率部到守地,連夜趕築工事及障礙物,陣地之後五十公尺處即爲大河,河擴水深,無舟無橋,此眞爲韓信之背水陣矣。本日情報:敵人已達汨羅江,計程三四日後能到此,然前線隊伍,能畢力能抵,則能否到此,是爲問題。加之本日湘北本年冬首次飛雪,則敵人之攻勢,該稍挫緩矣。然吾軍各師官兵均抱視死如歸之決心,決不讓敵渡瀏陽河南岸來。弟吿部士兵“不要他渡河!”一句話,敵此次不來則已,一來當拼一拼。弟若無恙則兄可勿念,若有不幸則請兄勿悲。古雲:“古來徵戰幾人回”,並請吿雙親勿悲。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然弟一切自知自愛,務祈兄勿念。
兄上次寄來洋二百元悉數收到,祈勿念。
   家中近來有信到兄處否?弟已久無吿雙親矣,請能代書吿之,雲弟安全也。時在陣地,一切不便,故不多作書。
   待此次作戰後,則弟當入滇謁兄安好也。兄若賜言,仍可寄瀏陽軍郵第一五〇號四一師一二一團二營六連弟收可也。時因北風雨雪交加,關山阻絶,希冀自愛,余不一一。
即請
冬好
  侯第拜上(一九四一)十二、二七
   這只是褚定侯發自烽火軍營的若干封家書之一,但卻是他有限生命年華里的最後一封家書,現已珍藏于中國革命博物館。幾十年後,人們仍可以從這封字迹工整的書信里,讀出腥風血雨的壓迫感,以及,某種異乎尋常的鎮定與激越。
   大戰來臨前的湘江戰場,顯得格外安靜,偶有零星槍聲炮聲時斷時續,給這大地平添了一種死一般的寂靜。在慘烈的戰事空隙,褚定候沒有睡覺休息,也無心顧及其他,所牽挂的,惟有一個指向。在昏暗的連營帳篷里,借着油燈閃爍的微光,一肚子墨水的他,以瀟灑飄逸的毛筆字,給兄長褚定浩寫出這最後一封家書。在這封信里,對母親,對家人的強烈思念之情,浸潤于字里行間。此外,在這封以及此前若干封珍貴的信件里,還逼眞地記録和描述了前線將士們面臨缺少彈藥槍炮的困境下,不懼犧牲生命,腰綁手榴彈撲向日軍坦克的悲壯舉動,尤爲可貴的是,信中數度表達了自己“古來徵戰幾人回”的必死決心,可謂字字滴血。
   在他寫下這封視死如歸的家書幾天後,軍力強大驕橫無比的日軍就開始強渡汨羅江,正面壓迫長沙城。22歲的褚定侯奉命率領全排將士浴血阻擊日寇,最終和全體將士一起壯烈殉國。一個個有血有肉的年輕生命,無數種命運仿彿可能的起承轉合,最終是萬火歸一,無可揀擇的走向。


一封家書,遂成絶筆。

   事實上,在第三次長沙會戰開戰前,如褚定侯這樣留下戰地絶筆信的,更不止他一人。據當年的《大公報》報導,當時國軍戰士僅“在元旦那天,便寫了1500封家書寄交給家人道:‘這一次不成功一定成仁’”。然後,在每一個據守的陣地,參與到昏天黑地的戰鬥中去。前線的戰鬥,打到了拉鋸搶奪、寸土必爭的地步,衝鋒、肉搏、血拼、攻守……最終中國軍隊以傷亡2.8萬人的代價贏得慘勝,也贏得了對手尊重,驕橫的“敵人做夢也不曾想到它面對着的是它所自稱爲消滅凈盡的戰士”。
  一句“古來徵戰幾人回”,是一代炎黃中國的普通士兵們,慷慨赴國難精神的眞實無情寫照。
   他們中的每一位,都是身份看似再普通不過的“小人物”,識字不多,出生平民,大都在殘酷的戰場上,獻出了年輕的生命。比起戰場直面烈火死亡的壯烈豪邁,他們寫給親人的千餘封家書,同樣彌足珍貴,因爲它們直抵觸達到了年輕人心靈里的柔軟處。即使是簡單的字里行間,都足以令我們深深體會,生於那個不幸的時代以身許國的普通國人眞實的心路歷程。
   前些年看過一部王力宏主演的靑春電影《無問西東》,印象深刻。國難當頭,偌大的國土,已擺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母親強忍悲傷,送別決意休學參軍當空軍的兒子,骨肉分離之際,扮演母親的米雪,含淚輕輕説道:“(兒子,)我想讓你享受到人生的樂趣,比如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比如享受爲人父母的樂趣,我怕你還沒想好要怎么過好這一生,命就沒了。”語調雖平緩,凝重的氣氛卻仿彿透出銀幕來,聽的人痛徹心扉、不由淚下。很不幸,故事的推進結局,竟讓她的話一語成讖。
   這段情節讓我頗感熟悉,其後很長一段時間,仍引發我不時回味,又做了點索引考證的工作,慶幸終于找到了答案。這段電影情節以西南聯大爲故事背景,難得的是它不是編導的隨意編纂,而是有眞切的生活實例的,它其實取材于民國才女、著名設計師林徽因的泣血之作《哭三弟恆》:
   “我曾經每日那樣想過了幾回:你已給了你所有的,同你的弟兄,也是一樣,獻出了你們的生命;(獻出了)已有的年輕一切,將來還有的機會,可能的壯年的工作,老年的智慧;可能的情愛,家庭,子女,及那所有生的權利,喜悅;及生的糾紛。”
   這段話,因爲有別于《無問西東》這樣的電影台詞的口語特性,且出自才女之手,因而更顯文藝色彩,也更耐人尋味許多。比如僅用一個“給”字,來形容和濃縮所有的奉獻,給出了智慧,給出了愛情,給出了權利,甚至,給出了可以依附這一切的寶貴生命。給出了生命,就意味着給出了所有。一個看似尋常簡單、並無多少感情色彩的“給”字,眞正力透紙背。還比如,我因之對其中給出了“生的糾紛”的説法就頗感意外,細細咂摩,我驀然意識到,當然只有活着,才有“糾紛”的可能與自由,而這種可能與自由,也是活着的人的一種多方面的“機會”,一種珍貴的幸福!這樣的觀念何其開腦、何其重要!再延想至今日之俗世,又有多少爲生活煩惱、糾結的人,能夠意識到、同時珍惜這一點呢?
林徽因的弟弟林恆,1941年在成都與日本飛機空戰中陣亡。作爲烈士姐姐所經歷的,也正是電影《無問西東》中,以歷史的後見之明借“母親”之淚所憂心的。山河破碎,國破家亡,人生之痛,痛何過于此?三年後,這首著名的悼亡詩誕生,在民間流傳,延讀至今。
   要命的1941年,褚定侯也是在這一年,戰死沙場,迄今,恰好80周年。


(三)
   彈指已過八十年。
   光陰從來急,山河仍依舊。掩映在叢叢竹林中的莫干山山道,頑強地保留着它的原貌,默默地接受每一次風霜雨雪的衝擊,迎接每一個暮鼓晨鍾的日子。
   作爲後人,我走在這條蜿蜒山道上,心生一份好奇,近半個多世紀的登山者中,有多少人還記得,走過這條崎嶇林間小道的人中,曾經有過一個叫褚定侯的熱血男兒?

抗戰英烈褚定侯在黃埔軍校期間照片

   抗戰勝利三年後的1948年夏,酷熱,國民政府的委員長大人,再度到達這座曾經誕生過抗日英烈的莫干山。他的此趟匆匆上山,只爲設法挽救千瘡百孔的民國經濟,乃至拯救風雨飄搖的獨裁統治,趕來這座著名的避暑勝地,召集他的核心幕僚,密謀部署出台“金圓券”而來,經此山道,被用轎子抬上了山。此一時彼一時,委員長的心境,與數年前發表《對盧溝橋事件之嚴正聲明》講話時大不同了,曾經慷慨激昂喊出“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全民抗日號令的他,一定是想不到,也不太可能有管道知道,即使是偶爾間聽聞,曾經有一位少年經此道下山,奔赴前線最終血灑戰場的故事。所以不妨猜度,即便知道褚定侯的故事,心亂如麻的委員長恐怕也是心無旁騖、心不在焉了,否則,他在山上逗留多日,何以不親自去看望一下烈士之母,哪怕讓人帶個慰問的口信?
   好在淳樸仁義的莫干山山民始終記得褚定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時至今日,依然口口相傳他的傳奇故事,清明時節,前來祭拜他坐落于山腰密林環抱的衣冠冢。
   英雄的親屬當然更沒有忘記,尤其悲痛欲絶的母親怎會忘了自己的骨肉?喪子之痛永豈會輕易平復,不僅記得,更是母親永遠的痛:
——在幾乎天天有戰敗、淪陷類消息傳來,國民因物質匱乏和災難感的重壓下而備嘗“亡國”之痛時;
——在趕走了外來的侵略者,雲開霧散,四萬萬同胞劫後逢生,得以共享重建家園,萬家團圓之歡時。
   國難時期,普通國民日常生活艱辛是顯而易見的,飢寒交迫,朝不保夕,但思念之痛遠勝于每日生活缺鹽少米之痛。我不知道母親是如何度過每一個日起日落、酷暑寒夜的日子的?即使是有足夠的心理準備,即使身邊還有小兒陪伴,身爲母親,煎熬也都是一件十分具體的事。
   我也不知道,得到兒子血灑疆場的消息時是怎樣一種心境,心如刀絞,淚如雨下,悲痛欲絶?我只知道,這位普通的母親,堅韌隱忍,其後作出了兩個令常人不免有些意外的舉動。
   數年後,母親又將褚定侯的一個弟弟送去參軍,上了保家衛國的朝鮮戰場。
   與送郞當兵相較,母親的另一個舉動不爲外人所知,聽起來也似乎要分量輕許多,而且也因沒能眞正付諸實施,只能説僅僅是她的一個心願。褚定侯犧牲後,母親得到了一筆撫恤金。其時,抗戰雖已結束,可是隨即內戰爆發,兵荒馬亂的年代,百姓生活依舊艱難,這筆錢來得可謂及時,因爲可以貼補家用,度過荒年。可是,母親卻緊緊捂着這筆撫恤金不用,她已打定主意,另作悉心安排,那就是要在兒子常常上下的莫干山陡峭山路上,建一座風雨涼亭,可以給那些爲生計所迫,上下山路趕路的人們遮風擋雨、稍事休息。母親的這個心願,得到了家人的理解與支持,只是隨後抗美援朝戰爭爆發,老人家響應政府號召,將錢全部捐出購買飛機,用于打擊侵略者。因此,直至母親去世,涼亭終于沒能修起來。
   母親爲什么要這樣做?是否只是出于這樣簡單直接的動機?這是我在寫作這篇小文章的過程中,內心里總在一遍遍地糾纏着自己的問題。遺憾的是餘生也晩,無緣拜見褚母,當面求得這個我最想深究問題的答案。站在今天的緯度與立場,來主觀臆斷母親的動機是旣不嚴肅很不合適的,但我仍然要由衷地感嘅:問世間,有幾多這樣深明大義的偉大母親?斗大的字母親不識一個,可是在人生的旅途上,母親所賦予生命的深度和廣度,沒有哪本哲學書籍能夠比她更周全。
   光陰荏苒,一晃大半個世紀過去了,褚母生前期待修建的涼亭仍無踪影,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讓人爲此唏噓。上莫干山的山路依舊狹窄原始,如今卻正因此成了一條健身遊覽的網紅游步道,每逢休息日,遊人如織 ,山道的兩旁建起了不少可以休閑度假的民宿,支篷打傘,花團錦簇,夜來張燈結綵,歡聲笑語飛出扇扇小窗,一派祥和安樂氣氛。只有莫干山常會下雨,雨打竹片聲聲脆,似乎是給遊人發出聲聲警醒,永遠不要忘了,曾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的人民曾那樣生活過。
   誠然,“許多個人加起來,便是時代。”的確,爲了警醒,爲了敬重,我們還應該做點什么的。
爲這條承載狹義的山道;
爲那位深明大義的母親!

(四)
   歲月無情,人的生命終會化爲塵埃,消失于滾滾逝去的歲月之河,奔流到海不復回,然而,總有些東西會被積澱留存下來,因爲“人在做天在看”,總有些光彩的靈魂還需要不斷地守望。讓我們成爲無數守望者中的一員吧,讓人性之光復活,開出永恆的絢麗之花。


   襄亭:我於是很想——的確很想,能不能借在這條能夠最快捷地步行上下莫干山的狹窄山道上,選一處遠近適中、相對僻靜的位置,修建起一座小小的亭子,一座能夠供人休憩、遮風擋雨的清涼亭。亭子當然得有個妥帖的名,在它還在孕育期時,我們姑且稱之爲“褚亭”吧。老實説,就一個單體建築的角度而言,辦理這件事並不複雜困難,也許以一人之力就可辦到,但是,這事卻不適宜由某一人獨力完成,而應最大程度地體現更多人的力量,衆人出手,你一塊磚我一片瓦地合力來做,才好,才妥帖,才有意義。所以,即便是這座涼亭的名稱,也應該有必要向社會公開徵集,讓它能有一個樸素的、莊重的、親切的名字。
   無意承載什么宏大主題,只爲了卻一位母親的看似極其平常的夙願。也爲了一種不能忘卻的紀念,但願不至於被譏矯情,或者被視爲份量太輕。
   當年母親起意建亭,是因爲風雨晦暗,世道紛亂,生活艱難,一座遮風擋雨的涼亭,是母親仁慈之心所係,即使只能短暫偷安,也是每一位路過百姓的點點安慰。而今,活在朗朗乾坤里的我們,以及這個太平盛世的時代,一座遮風擋雨的亭子,也能讓那些心浮氣躁、追名逐利的人們稍停小憩,涵養靜氣,或許也能成爲心靈的一種慰藉。
   時間可以消磨掉許多東西,但人性之血脈在光陰的無情流逝中,仍可以生動地延續。希望在人間,歷史就沒有失去它的人類故事,特別是當這個故事那樣富有人性時。
   褚亭定然是莫干山這大山里連綿竹林緑叢中的一抹亮色,它不突兀,不顯擺,藍天是褚亭的穹頂,祥雲是褚亭的緞帶。群山環抱着褚亭,翠林簇擁着褚亭,環境幽靜,樹木葱蘢,清澗溪流,清風明月不用買,是它的基本配置。


   在我的心意中,這座亭子,體量不需要太龐大,尤其,外觀不需要太豪華。眞的眞的,宜簡樸宜精巧,夠秀氣夠靈氣就行,能體現最典型的江南風格,與大自然完美融合,因爲有了靈氣與秀氣,那就足夠支撑起它的大氣。比如結搆造型不宜雕梁畫棟,堆砌複雜,立柱子四六根,不要太蠻實,整座亭子都應儘量少用或不用彩磚和琉璃瓦。亭的銘牌風格以簡潔爲宜,醒目爲要,不一定要請官員或名人書寫。亭子里,能有幾只木頭條凳固定擺設,供遊人小坐,如還能有一張簡易的木頭小桌,放上幾把蒲扇,幾把雨傘,那就再好不過。
   我還希望,建造這座亭子時最好還能再費上一點心,從長沙城郊外瀏陽河畔舊戰場,掘取一把被戰火硝煙浸染的黑土,與莫干山區純色天然的黃土完全摻和,渾然一體于涼亭的基石之下。在涼亭的一側,立一座條石紀念碑,以資紀念。石碑不是非得用豪華貴重的花崗岩不可,能就地取材更好,開掘自他出生地的尋常岩石即可,碑上不要有太多的文字,太艷的着彩,用風格樸素穩重的字體,刻上褚定侯的英名,以及他存世僅22年的生卒,石碑的背面,理應有介紹英雄母親心願與義舉的簡潔文字。
   我不知道,這樣的想法是否應該,尤其,是否還有朋友願意起而響應?
2021年清明
   作者簡介:張林華,著名散文家,中國作協會員、浙江省湖州市作協主席。
 


社長:冰凌
總編輯:欣聞
副總編輯:白玥 程挺松
本期責編:白玥 程挺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