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衛東關上房門,扣上保險,心口不禁一跳。他瞥了錢小梅一眼。
錢小梅坐在床邊上,低着頭,翻着一本《毛選》。
一百瓦的大燈懸空而照,房間里通明。墻上的毛主席像被照得光芒四射,身穿軍裝的毛主席栩栩如生。甫衛東崇敬地望瞭望毛主席像,心中念道:“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
窗外的高音喇叭正播着語録歌:“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令人熱血沸騰。
錢小梅放下《毛選》,起身走到窗前,關起窗戶,揷上鐵銷,用手摸了摸玻璃窗邊沿。玻璃窗糊滿舊報紙,密不漏縫。她走向床前,坐下來,脫下軍帽,拂了拂羊角辮,又抱起《毛選》,低頭翻看着。
甫衛東也脫下軍帽,露出平頭。他雙手捏着帽沿,走到錢小梅身前。
錢小梅縮身一抖,手中的《毛選》滑到地上。她彎腰欲撿。
甫衛東搶先撿起《毛選》,用手抹了抹灰塵,遞給錢小梅:“錢小梅戰友……小梅戰友……你、你《毛選》讀過幾遍了?”
錢小梅抬頭望了甫衛東一眼:“四遍……你呢?”
甫衛東盯着錢小梅的頭髮:“我已經讀了七遍了,現在正在讀第八遍……我們‘風雷激’紅衛兵團開展讀《毛選》競賽,我讀得最多。讀毛主席的書,越讀心里越亮堂。毛主席的書,就像茫茫夜空中一盞指路明燈,照亮我們前進的方向。”
錢小梅敬佩地説:“衛東戰友,我跟你比,還差得很遠很遠……”
甫衛東説:“毛主席敎導我們:‘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我雖然讀了八遍,但是跟毛主席的好戰士雷鋒同志相比,仍然差距很大……小梅戰友,讓我們‘一幫一’、‘一對紅’,把毛主席的書讀到一千遍,一萬遍,讀……一輩子……。”
錢小梅兩腮漲紅,點了點頭:“好。”
甫衛東跨前一步:“小梅戰友……我……”
錢小梅望瞭望門口:“你舅舅他……他會回來嗎?”
甫衛東説:“今天星期六,他回郊區舅媽家,要到星期一早上才回來上班。”
錢小梅往床頭挪了挪身:“你坐吧,別站着……”
甫衛東坐到床邊上。
外面的高音喇叭播完《大海航行靠舵手》,宣佈廣播結束。四下頓時安靜。
錢小梅説:“好安靜啊。我過去總認爲,像這樣的機床厰,每日每夜,總是轟隆轟隆的機器馬達聲。沒有想到,這么安靜……”
甫衛東説:“聽我舅舅講,今天上午,厰里的造反派全部殺到舊市委鬧革命,向資産階級反動路線當權派奪權!”
錢小梅問:“那你舅舅沒去啊?”
甫衛東低下頭:“我眞爲他痛心。他是中間派、逍遙派,毫無革命斗志,是工人階級隊伍中極少數落後分子!……我上午氣死了,差一點不向他借這個宿舍了。”
錢小梅嘴巴動了動,欲語又止。
突然,燈滅了,房間墜入黑暗。甫衛東摸到墻邊,按住拉線,拉了幾下開關,燈仍然沒亮:“停電了。”他摸到桌前,雙手在桌上搜了一陣,搜到一盒火柴。他劃着一根火柴,點上煤油燈。房間里散發着霧光。
甫衛東覺得空間縮小許多。他回頭望着錢小梅。
錢小梅也望着甫衛東。
甫衛東心口亂跳起來。他走到錢小梅身前,伸出手臂,説:“錢……小梅、戰友……讓我們團……團結起來……”説着,他抓起錢小梅的手。
錢小梅不由自主地站起來。
甫衛東雙手抓住錢小梅的肩膀:“小梅戰友……讓我們團結起來……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
錢小梅一攏頭髮,抬頭望着甫衛東:“衛東戰友,我們還沒有結……結合呢。”
甫衛東低下頭,過一會,他説:“那……我們現在就結合……”
錢小梅想了想,説:“好。”
甫衛東抓起桌上的軍挎包。從包里搜出筆和紙,伏案便寫——
最高指示
團結起來,去爭取更大的勝利
結合宣言書
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甫衛東、錢小梅……
“等一等。”錢小梅突然説:“衛東戰友,我想在這個莊嚴的時刻,把名字改一改。錢小梅這個名字,充滿着資産階級的情調。”
甫衛東説:“那改成什么呢?哎,錢紅梅!改成錢紅梅怎么樣?‘紅岩上紅梅開……’”
錢小梅搖搖頭,説:“錢紅梅,還是沒有改掉資産階級的情調,紅梅前面加上錢,這朶紅梅就長在銅臭味里。衛東戰友,我乾脆錢字不要了,就叫肖梅,小月肖,肖梅!”
甫衛東想了想,説:“肖梅,肖梅,好得很!簡短有力,叫起來響亮。肖梅,哎,肖梅還有革命的含義,肖梅肖梅,消滅美帝國主義!”
錢小梅一拍手掌,叫道:“對!對!消滅美帝國主義!從現在起,我就叫肖梅!”
甫衛東説:“肖梅戰友,我也想把姓改一下,甫這個姓讓人想起是甫志高一個派別的。上次,我們‘風雷激’跟‘井岡山’大辯論時,他們就冲我大喊:‘甫衛東是叛徒甫志高的小舅子’,眞令人無比憤慨!爲了今後不給‘井岡山’那幫保皇小丑有機可乘,我要把姓改掉!哎,肖梅戰友,改成許衛東怎么樣?許這個姓,讓人們聯想起革命先烈許雲峰。改成許衛東,給‘井岡山’那幫保皇小丑們一個反戈一擊!當頭一棒!”
肖梅説:“明天,我們就寫個‘嚴正聲明’,宣吿我們改名字了,跟資産階級,跟叛徒分子做徹底的決裂!”説完,她抬頭仰望毛主席像:“敬愛的毛主席,我們永遠圍繞在您的身旁,用熱血和生命,捍衛您的革命路線!讓紅色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
許衛東把紙揉成一團,扔到墻角,又鋪新紙,飛筆急書——
最高指示
團結起來,去爭取更大的勝利
革命結合宣言書
我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許衛東、肖梅。我們出身在紅色家庭——工人階級家庭,我們全身流淌着無産階級鮮紅的熱血。我們無限忠於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無限忠於毛主席的無産階級革命路線!頭可斷,血可流,赤膽忠心永不丢!
今天,我們在敬愛的毛主席像前正式結合了,這是革命的結合!勝利的結合!我們莊嚴地宣誓:
在今後的革命征途中,我們仍將發揚‘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大無畏革命精神,大造修正主義路線的反,大造修正主義路線的反!讓一個紅彤彤的中國永遠聳立在世界的中心!
敬祝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
許衛東 肖梅
1967年10月25日
許衛東寫完,從軍挎包里抓出一枚“風雷激”紅衛兵團圓章,張嘴對着圓章哈了幾口氣,用力蓋在宣言書的落款處,説:“可以了。肖梅戰友,你看看吧。”
肖梅捧起宣言書,看了一遍,問:“這樣行嗎?”
許衛東莊嚴地點一點頭,説:“行!有‘風雷激’紅衛兵團爲我們作證。肖梅戰友,讓我們熱烈慶祝一下。”他從軍挎包里提出一個行軍壺,拔開壺塞,抓起桌上的搪瓷缸,慢慢地倒滿水,遞給肖梅:“肖梅戰友,這是延河水。是我一個戰友送給我的,他長徵到革命聖地延安,專門跑到寶塔山下的延河里舀的。這比什么水都珍貴。肖梅戰友,你先喝。”
肖梅捧着搪瓷缸,深情地注視着缸中的渾水,然後,雙唇抿住缸沿,喝了一口水。
許衛東説:“肖梅戰友,喝吧,大口大口地喝。讓我們的心中激蕩着滾滾延河水,就好像我們來到革命聖地延安。抬頭望見寶塔山,心中想念毛主席。”
肖梅閉上眼睛,慢慢地喝了半缸水,將搪瓷缸遞給許衛東:“眞好喝。衛東戰友,我仿彿望到那尖尖的寶塔山,還有那燈火輝煌的延安窰洞,毛主席就坐在窰洞里,揮動巨筆寫着《矛盾論》、《實踐論》……”
許衛束捧過搪瓷缸,望瞭望毛主席像,然後昂頭一飲而盡。他放下搪瓷紅,盯着肖梅,説:“肖梅戰友,我們,已經正式結合了!”
肖梅迎着許衛東的目光,點一點頭,説:“我們結合了。”
許衛東突然慌亂起來:“肖梅戰友……”
肖梅説:“衛東戰友……”
“我們……團結起來……”
“團結起來……”
“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
“一個人那樣……”
許衛東叫道:“肖梅戰友!”他伸出雙臂,猛然抱住肖梅。
肖梅打了一個冷顫,僵硬地挺着身子。
許衛東越抱越緊。
肖梅仍然挺着身子。
許衛東説:“肖梅戰友,毛主席敎導我們:‘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作文章,不是繪畫綉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
肖梅叫了一聲,猛然抱住許衛東的腰。
許衛東説:“我們團結起來了……像一個人那樣……”
肖梅閉着眼睛,頭頂着許衛東的胸:“衛東……戰友……”
許衛東的手伸向肖梅的腰間。
肖梅一把抓住許衛東的手。
許衛東急促地説:“肖梅戰友,‘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
肖梅説:“衛東戰友,我自己來……”她松開手,解下腰間的武裝帶,又解衣釦,解了兩個,她停住手,走到煤油燈前,“呼”地吹滅了燈。黑暗中,她摸到床前,脫下衣褲,躺到床里邊,拉過被子蓋在身上。
許衛東脫光衣褲,跳上床,掀起被子,兇猛地抱住肖梅:“肖梅戰友!”
“衛東戰友……”
“肖梅戰友!”
“衛東戰友……”
“肖梅戰友!肖梅戰友!”
“衛東……啊喲!”
“肖梅戰友,怎么啦?”
“……”
“肖梅戰友,堅強些!”
“啊……”
“肖梅戰友,堅強些!再堅強些!‘下定決心,不怕犧牲……’”
“‘下……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排除萬難……去爭取……爭取勝利!’啊……啊!”
“肖梅戰友!肖海戰友!肖梅戰友……噢!肖梅戰友!肖梅戰友!肖梅戰友!肖梅!你好!肖梅……戰友……”
“衛東戰友,讓我們永遠永遠團結在一起……”
“肖梅戰友,永遠……永遠……我們永遠永遠團結……在一起……”
“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衛東戰友……衛東戰友……衛東戰友……讓我們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衛東戰友……”
突然,燈亮了,房間里通明。許衛東一個翻身坐起來,望瞭望門口,説:“來電了。”
肖梅雙臂相抱,盯着許衛東。
許衛東低頭看着肖梅:“我……我去把燈關上。”
肖梅沒有吭聲,緊盯着許衛東。
許衛東也盯着肖梅。
突然,肖梅伸起雙臂,緊緊抱住許衛東:“衛東戰友!”
許衛東拉過被子,轉身抱住肖梅:“我……我們……我們再團結起來……團結得像一個人那樣……”
肖梅叫道:“我們、我們再團結……再團結起來……”
“肖梅戰友!肖梅戰友!肖梅戰友……”
“衛東……衛東戰友……”
一陣後,兩人喘息着,相偎在一起。
肖梅説:“衛東戰友……長徵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是一個好戰友……還記得吧,去瑞金的路上,我……我小便急死了,可是褲帶打了個死結,怎么解也解不開……我急死了……”
許衛東笑了笑,説:“急得都哭了。”
“沒哭。”
“哭了。”
“沒哭。”
“哭了,哭了,眼淚都掉出來了。”
“沒哭,毛主席的紅衛兵無比堅強,從來都不哭。”
“好,沒哭。”
“衛東戰友……你當時怎么想起……幫我解褲帶?還用牙齒咬死結……還當着那么多戰友的面……”
“這是我應該做的。我們應該互相關心,互相幫助,這是毛主席敎導我們做的。”
“衛東戰友,你眞好……”
“肖梅戰友你也好……”
突然,肖梅將頭埋進許衛東懷里,哭了起來。
許衛東抱住肖梅的頭:“肖梅戰友,怎么啦?怎么啦?”
肖梅説:“衛東……戰友……有一件事情,我要吿訴你……”
許衛東急問:“什么事?”
肖梅淚如泉涌:“衛東戰友……我爺爺……我爺爺……是小業主……”
許衛東猛然松開手,驚疑地看着肖梅:“小業主?怎么會是小業主呢?你……你不是紅五類嗎?你爸爸不是還當過童工?苦大仇深,怎……怎么你爺爺又變成了小業主?”
肖梅説:“可我爺爺也很苦……”
許衛東説:“小業主怎么會很苦?”
肖梅説:“可我爺爺就很苦。這是我爸爸吿訴我的。”
許衛東沉思着。
肖梅搖了搖許衛東,説:“衛東戰友,請你相信我爸爸的話。他還説,那時候,他們全家經常吃不飽,經常向地主借糧食。有一次,我爺爺去向地主借糧食,地主不肯借,還駡我爺爺。我爺爺無比氣憤,衝過去,打了地主一記響亮的耳光……”
許衛東急問:“什么什么?你爺爺打過地主的耳光?”
肖梅點一點頭:“千眞萬確,這是我爸爸親口吿訴我的。後來,我爺爺被地主家的狗腿子關進去,打了半死。”
許衛東噓了一口氣:“這就行了,‘地主階級對於農民的壓迫,激起農民的反抗’,這是革命行動,是反抗地主階級的革命行動。這説明你爺爺對地主有深仇大恨,是紅色小業主,跟中農差不多。”
肖梅猛然抱住許衛東:“衛東戰友,你眞好,眞好……”
許衛東輕輕拍着肖梅的背:“肖梅戰友,你也好……”
突然,外面的高音喇叭響起來。一個男聲高喊:“革命的造反派戰友們!我厰‘紅色風暴’造反兵團今天殺向舊市委,批鬥了我市最大的資産階級反動路線當權派張國田!現在他們凱旋歸來!讓我們向他們致敬!‘紅色風暴’萬歲!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陣雜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
“嘭!嘭!嘭!”有人敲門:“王師傅!王師傅!開開門!”
許衛東和肖梅緊緊相抱,驚恐地望着門。
門外有人説話:“王師傅!開開門!開門呀!……哎,怎么沒聲音?你看,門上沒鎖,燈又開着,肯定在。王師傅!開開門!借個煤油爐下麵條……”
作者簡介
冰凌,本名姜衛民,旅美幽默小説家。祖籍江蘇海門。1956年生於上海,1965年隨家遷往福州。復旦大學新聞學院畢業。曾任《法制瞭望》雜誌編輯部主任。1994年旅居美國。現任全美中國作家聯誼會會長、紐約商務傳媒集團董事長、紐約商務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國際作家書局總編輯、《紐約商務》雜誌社社長、《文化中華》雜誌社社長、《國際美術》雜誌社社長、海外華文媒體協會榮譽主席、杭州冰凌文化傳媒有限公司董事長、福州大學客座敎授、浙江工商大學杭州商學院人文學院名譽院長、兼職敎授、福建中醫藥大學客座敎授、河北美術學院終身敎授、浙江中華文化學院客座敎授、陽光學院客座敎授等。1972年開始小説創作,主要從事幽默小説創作與硏究,出版《冰凌幽默小説選》《冰凌自選集》《冰凌幽默藝術論》《冰凌文集》等著作。
社長:冰凌 總編輯:欣聞
副總編輯:白玥 程挺松 本期責編:程挺松 白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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